烟袋锅里的烟丝燃得正匀,一缕青烟慢悠悠地往上飘,混着院里桃树的清香。我往竹椅上欠了欠身子,眯着眼瞅着日头。这京郊的秋老虎,中午还是有点晒,好在门口那棵老槐树够粗,树荫能罩大半个院子。
“师傅,阿彩又把您的铜钱扒拉到地上了。”阿呆蹲在门槛边,手里捏着块刚啃剩的骨头,正逗着来福。那只瘸腿的白毛狗,红鼻子凑在他手心里蹭,舌头一伸一缩的,把阿呆的手舔得湿漉漉。
我低头一看,阿彩正蹲在卦案上,爪子拨着三枚乾隆通宝,圆溜溜的眼睛斜睨着我,那副傲娇样,倒像是这卦馆的主子。“让它扒拉,铜钱沾点人气才灵。”我用烟袋锅指了指阿呆,“你把昨儿晒的陈皮收了,下午有雨。”
阿呆“哎”了一声,刚站起来又愣了:“师傅,您咋知道要下雨?天上没云彩啊。”
“你看槐树叶子。”我吐了个烟圈,“叶尖都卷起来了,地气返潮,不出两个时辰准下。”这小子跟着我三年,啥都好,就是对这些老理儿不上心,倒对我那本《麻衣相法》入了迷,没事就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天庭饱满不饱满。
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响了。进来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件灰扑扑的夹克,袖口磨得起了毛。她一进门就往地上瞅,脚刚迈进来又缩回去,像是怕踩脏了青砖地。我抬眼一瞧,这女人颧骨有点高,眼下有两道深纹,是劳心伤神的相,尤其那山根处,隐隐透着股青气——这是家里有病人的兆头。
“坐吧。”我敲了敲对面的竹凳,“喝口茶,喘匀了气再说。”
阿呆赶紧从屋里端出个粗瓷碗,倒了碗晾好的槐花茶:“阿姨您喝,这是师傅用门口槐花′泡的,败火。”
女人接过碗,手指捏得发白,嘴唇动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谷大师,您给算算,我男人……他还能好起来不?”
阿彩不知啥时候跳上了她的腿,尾巴轻轻扫着她的手背。这猫通人性,知道谁心里苦。女人被猫一蹭,眼圈当时就红了,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碗沿上。
“他是啥毛病?”我往烟袋里添了点烟丝。
“咳得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女人抹了把脸,“去医院查了,说是肺上的毛病,开了一堆药,吃着也不见好。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欠着债……”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我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阿呆蹲在旁边给来福顺毛,听见这话,突然冒出一句:“阿姨,我师傅会扎针!上次张奶奶咳嗽,师傅给她扎了两针就好了。”
我瞪了他一眼,这小子就是嘴快。转而问女人:“你男人是不是爱喝酒?还总喝那种散装的高度酒?”
女人愣了一下,连连点头:“是是是!他年轻时候在砖窑厂上班,累了就爱喝两口,后来厂子黄了,他更能喝了,一天三顿不离酒,有时候半夜起来还得抿两口。我说过他多少次,他不听,还骂我多管闲事……”
“《黄帝内经》里说,‘肺者,气之本’。”我磕了磕烟灰,“酒这东西,性烈,入了肺腑,就跟火燎似的,日子久了,肺叶能好吗?你看他是不是早上起来痰多,痰里还带点黑丝?”
女人眼睛一下子亮了:“对对!大师您咋知道?他每次咳痰都得吐在煤堆里,我偷偷看过,真是带黑丝的!”
“那是煤烟混着酒气,把肺熏坏了。”我站起身,从药柜里拿出个小纸包,“这里面是川贝和枇杷叶,你回去给他煮水喝,早晚各一碗。记住,让他把那口酒戒了,不然神仙也救不了。”
女人接过纸包,手都在抖:“戒……他能戒吗?前阵子住院,护士不让喝,他偷偷把消毒水都往嘴里灌……”
这话刚说完,门口突然闯进个醉醺醺的男人,穿着件破了洞的背心,满脸通红,走路打晃,一进门就嚷嚷:“你个败家娘们,家里钱都被你败光了,还跑到这儿来瞎花钱!”
女人吓得一哆嗦,赶紧站起来:“我没花钱,大师给了点药……”
“什么狗屁大师!”男人一把推开她,踉跄着冲到卦案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铜钱“哗啦”响,“我就不信这些!我喝酒咋了?李白还斗酒诗百篇呢!我喝两杯怎么就不行了?”
我瞅着他的脸,这男人印堂发暗,嘴唇发紫,尤其是那两个鼻孔,边缘都焦黑了,是烟酒伤肺的典型面相。再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虎口处还有道疤——这是早年干活不小心被砖砸的。
“李白喝的是米酒,度数跟现在的醪糟差不多。”我慢悠悠地说,“他喝了酒能写‘飞流直下三千尺’,你喝了酒能干啥?除了打老婆骂孩子,还能做啥?”
男人被噎了一下,随即更火了:“我乐意!我自己的命,我爱咋折腾咋折腾!”说着就要伸手去掀卦案。
阿呆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大叔,您别冲动,这桌子是师傅用了二十年的老物件!”
男人一甩胳膊,阿呆没站稳,“扑通”坐在地上,手里的骨头掉在来福面前,那瘸腿狗吓得夹着尾巴躲到桌子底下。阿彩却炸了毛,弓着身子对着男人“喵呜”直叫,毛发根根倒竖,活像只小老虎。
“你看看你。”我指了指他,“喝得连人样都没了,还学人家李白。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你呢?除了在老婆面前横,在外面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话像是戳中了他的痛处,男人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拳头攥得咯咯响,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终究没敢动手,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呜地哭起来:“我也不想喝啊……可我难受啊……厂子黄了,我找不到活儿,人家都笑话我……我不喝酒,睡不着啊……”
女人赶紧蹲下去扶他,眼泪也跟着掉:“我知道你苦,可咱不能拿命开玩笑啊……”
院子里的风突然凉了,槐树叶子“沙沙”响,果然开始掉雨点。我回屋拿了件蓑衣递给阿呆:“把这位大哥扶到里屋躺会儿,醒了酒再说。”又对女人说,“他这不是喝酒的毛病,是心里的坎过不去。等他醒了,你让他跟我说说,当年砖窑厂是不是出过事?”
女人愣住了:“您咋知道?二十年前,厂里塌过一次窑,压死了三个人……他是当时的班长,一直觉得是自己没看好……”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啥。有些坎,不是药能治好的。
阿呆把男人扶进里屋,出来的时候鼻尖上沾了块灰,傻呵呵地说:“师傅,他打呼噜跟打雷似的。”
“让他睡。”我看着窗外的雨,“等他醒了,把这碗醒酒汤端过去。”汤是用葛花和枳椇子熬的,专治酒后头痛,是我年轻时学的方子。
雨越下越大,打在桃树叶上“噼里啪啦”响。来福不知啥时候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瘸着腿蹭到我脚边,红鼻子在我裤腿上蹭来蹭去。阿彩蜷在卦案上,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琢磨事儿。
“师傅,您咋知道他厂里出过事?”阿呆蹲在我旁边,手里转着个铜钱。
“看他虎口的疤。”我敲了敲烟袋锅,“那疤是被红砖砸的,边缘不整齐,像是突然塌下来的东西砸的。再看他说话,一提到厂子就眼神躲闪,这是心里有愧。”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能好起来不?”
“《道德经》里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往火盆里添了块炭,“啥坎都有过去的时候,就看他愿不愿意迈。酒这东西,能浇愁,也能埋人,就看你咋用。”
正说着,里屋传来动静,那男人扶着墙出来了,脸色虽然还有点白,但眼睛亮了些。他走到我面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师,我对不起你……刚才我不该撒野……”
“起来吧。”我示意阿呆扶他,“知错就改,比啥都强。”
男人站起来,搓着手,脸红红的:“大师,您说得对,我是心里过不去那坎。当年窑塌了,要是我早点发现裂缝,那三个兄弟就不会……”
“过去的事,再想也没用。”我递给她一碗醒酒汤,“你看这雨,下得再大,天也会晴。你现在该做的,是养好身子,帮你媳妇分担点,别让她一个人扛着。”
男人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抹了把嘴说:“我听您的!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喝酒了!我明天就去工地找活儿,哪怕搬砖也行!”
女人在旁边看着,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笑着流的。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大师,这点钱您收下,就算药钱……”
我摆摆手:“药是送你的,钱你留着给孩子买两本作业本。”
男人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雨刚好小了点。阿呆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说:“师傅,您真厉害,不光会算卦,还会劝人。”
“我这卦馆,不光算前程,也算人心。”我磕掉烟袋里的灰,“人心顺了,啥坎都过得去。”
阿彩跳到我腿上,用脑袋蹭我的下巴。来福跟在后面,瘸着腿,一步一挪地凑过来,把红舌头搭在我的鞋上。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
雨停的时候,男人被阿呆扶着走的。他走路还是打晃,却梗着脖子跟他女人说:“回家就把那酒坛子砸了,明天我就去找活儿。”女人在旁边连连点头,眼眶里亮闪闪的,像是落了星星。
阿呆扒着门框看他们走远,回头跟我说:“师傅,他这次像是真改了。”
我没接话,捻起三枚铜钱摇了摇。卦象上看,这男人命里带“劫”,却也有“坎”,能不能迈过去,全在他自己。阿彩跳上卦案,用爪子把铜钱扒成一堆,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像是在嘲笑我的多虑。
过了半个月,卖豆腐的张婶来送新做的豆干,提起那两口子,叹了口气:“谷师傅,您说邪门不邪门?那男人回家头三天真没沾酒,第四天就忍不住了,跟他女人吵着要喝酒,说浑身骨头缝都痒。”
阿呆正在院子里晒艾草,听见这话直撇嘴:“说话不算数!”
“可不是嘛。”张婶把豆干放在桌上,“他女人把家里的酒瓶子全砸了,他就偷偷跑出去,跟街口小卖部赊了半斤散装白酒,躲在后山喝。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还跟没事人似的,说‘这点伤算啥,喝酒解乏’。”
我往烟袋里装烟丝,火镰“嚓”地一声擦出火星:“《素问》里说‘嗜酒者,腐肠烂胃’,他那身子早被酒泡透了,哪是说戒就能戒的。”
又过了些日子,秋风开始扫落叶,门口的槐树叶落得满地都是。阿呆扫叶子的时候,看见那女人独自往镇上走,眼圈黑得像涂了墨,路过卦馆时,脚步顿了顿,终究没进来。
“师傅,她好像瘦了好多。”阿呆拎着扫帚站在门口,“是不是那大叔又喝酒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去把那包川贝拿出来,你给送去。就说……让她自己保重身子。”
阿呆“哎”了一声,捧着药包跑了。没过多久,他空着手回来,耷拉着脑袋:“师傅,她没收,说家里用不上了。还说……那大叔昨天在炕上摔下来了,半边身子动不了,送医院说是中风,医生说跟长期喝酒脱不了干系。”
阿彩突然从槐树底下蹿出来,嘴里叼着只老鼠,跑到我脚边放下,仰头“喵”了一声,像是在报信。来福也跟着瘸着腿跑过来,红舌头耷拉着,呼哧呼哧喘气。
“瘫了?”我磕了磕烟袋锅,火星落在青砖地上,很快灭了。
“嗯,右边胳膊腿都动不了,说话也含糊。”阿呆蹲下来摸来福的头,“可他还不消停,指着墙喊‘酒……酒……’,他女人给他喂水,他都把碗扒拉到地上,说要喝酒。”
张婶第二天来串门,说起这事直摇头:“造孽啊!他女人守在医院伺候,他还冲人家吐口水,骂人家没良心,不给他酒喝。旁边床的病友都看不下去了,说他‘喝成这样还不知错’。”
我捻着胡须没说话。这男人面相里的“劫”,终究还是应了。印堂那片晦暗越来越重,本就是阳气渐衰的兆头,加上长期酗酒耗了心神,中风偏瘫不过是早晚的事。
入冬第一场雪下的时候,那女人终于来了卦馆。她穿着件不合身的棉袄,是别人送的,头发枯黄,眼下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一进门就给我磕了个头,磕得青砖地“咚”地响。
“谷大师,我想通了。”她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水似的平静,“我跟他离了。”
阿彩跳上她的膝头,用脑袋蹭她的脸。这猫许久没这么亲近人了,像是知道她心里的苦。女人抱着猫,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瘫在床上,还惦记着喝酒,让护工偷偷给他买,喝呛了差点没憋死。我守了他三个月,天天被他骂,伺候他吃喝拉撒,我……我实在熬不住了。”
“离了好。”我递给她一杯姜茶,“《周易》里说‘变通者,趋时也’,该变的时候就得变,别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把家里那点东西卖了,给他请了个护工。”女人喝了口姜茶,手指终于不抖了,“护工说他现在还天天骂,骂我狠心,骂老天爷不公,就是不骂自己喝酒。”
阿呆在旁边突然说:“阿姨,您以后去哪儿?”
“去南方投奔我妹妹。”女人站起身,理了理棉袄下摆,“她说那边厂子招人,管吃管住。我想好了,到了那边好好干活,攒点钱,等过两年,也学您师傅种棵桃树,开花的时候,看着也敞亮。”
她走的时候,雪下得正紧,脚印很快被雪花盖住。阿呆扒着窗户看了半天,回头问我:“师傅,他真的一点也不改吗?”
我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有些人啊,就像那被虫蛀了的木头,外表看着还行,内里早空了。你给他刷多少漆,也挡不住烂根。”
阿彩蜷在火盆边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盆底,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来福趴在它旁边,红鼻子埋在怀里,睡得正香。烟袋锅里的烟慢悠悠飘着,混着雪粒子落在窗纸上的“沙沙”声。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劝就能劝好的。酒这东西,能成诗仙,也能造恶鬼,全看喝的人揣着啥心。只是可惜了那女人,耗了半辈子,才明白有些坎,不是陪就能陪过去的。
开春的时候,张婶来送豆腐,说那男人在医院里又作妖,抢护工的饭盒砸人,被护工打了一巴掌,现在老实多了,就是天天对着墙发呆,嘴里偶尔念叨着“酒”字,含糊不清的。
阿呆正在给桃树剪枝,听见这话,手里的剪刀顿了顿:“他要是当初听师傅的话,不喝酒,是不是就没事了?”
我看着桃树枝上冒出的嫩芽,嫩得发青:“路是自己选的,苦也得自己受着。《道德经》里说‘自胜者强’,连自己都胜不了,神仙也救不了。”
风从槐树叶间穿过去,吹得风铃“叮铃铃”响。阿彩追着一只蝴蝶跑出院门,来福瘸着腿跟在后面,红舌头在风里飘着。这京郊的春天,终究是来了,只是有些人,再也等不到了。
酒鬼的话不可信。
(后面的故事是听他同事说的)
那时候他刚当上班长没俩月,正是年轻气盛想在人前显摆的年纪。出事头天晚上,跟几个老伙计在工棚里赌钱,输了钱就赖酒喝,半斤散装老白干下肚,舌头都直了,还拍着胸脯说“明天我当班,出不了岔子”。
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脑袋沉得像灌了铅,踩着虚浮的步子往窑边晃。有个老窑工跟他说“东墙根好像有裂缝,昨儿半夜听见‘咔嚓’响”,他正犯着酒劲,眼一瞪就骂回去:“懂个屁!老窑都这样,哪年不裂几条缝?”说着就往窑里添煤,把那点提醒抛到了九霄云外。
结果日头刚过晌午,窑顶“轰隆”一声塌了——那裂缝早不是“几条”的事,是被连夜的潮气泡松了根基,他宿醉未醒的眼睛,愣是没看出那墙皮剥落里藏着的催命符。
三个兄弟被埋在下面时,他还傻站着,酒意吓醒了大半,却连哭都忘了怎么哭。后来厂里调查,他浑浑噩噩说不出个一二三,只知道反复念叨“我没看见裂缝”。
打那以后就更离不开酒了。起初是工友们叹气说“他心里苦”,家人也想着“喝点能松快些”,他自己更是把酒杯当成了救命稻草——醉了就不用想那三张盖着白布的脸,不用听死者家属夜里来敲门的哭嚎,更不用承认是自己那口酒误了大事。
他总对着空酒杯嘟囔:“我这是在罚自己呢……”可谁都知道,那哪是罚,分明是躲。躲在酒水里,把愧疚泡得发涨,反倒成了他心安理得醉下去的由头——仿佛只要喝得够多,那份失职的罪就轻了几分,仿佛那三个兄弟的命,真能被他一口口酒浇成模糊的影子。
这就是酒鬼,他说的话你能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