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好,我坐在谷一阁的竹椅上吧嗒着烟斗,阿彩蜷在槐树根下打盹,阿呆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擦柜台。
“吱呀——”店门刚推开条缝,我就瞅见李大军和王小丽的身影,立马把烟杆往黄铜烟缸上一磕,腾地从竹椅上坐了起来,慌忙手忙脚乱地挥着蒲扇在屋里打转,想把烟味赶紧驱散,脸上印笑开了花:“哟!这不是大军和小丽嘛!快让叔瞧瞧咱们的小福星!”阿彩也被惊得竖起尾巴,好奇地跟着凑到门口直转悠。
我三步并两步迎上去,轻轻刮了刮娃娃粉嫩嫩的小脸蛋,小家伙咧开没牙的小嘴直乐,这一笑,逗得我哈哈大笑:“瞧瞧这虎头虎脑的模样,跟满月时又胖乎不少!来,让谷爷爷抱抱!”刚把孩子接过来,阿呆就慌慌张张地搬来藤椅,还往椅垫上塞了个软乎乎的棉垫子,生怕委屈了小娃娃。
可再一看小丽,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谷叔,您可得帮帮我们。娃马上百天,我婆婆走得早,好多老讲究我都摸不着头脑。您知道的,我娘家离得远,也没个长辈能问……”说着说着,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一边晃悠着怀里的娃娃,一边拍着小丽的手背,安慰道:“傻丫头,跟叔还客气啥!你婆婆在的时候,总念叨着以后让我给你们孩子看看八字呢,看是不是读书的料?这百天礼的门道,叔给你掰扯得明明白白!”说着把孩子小心放回小丽怀里,顺势拉着大军往八仙桌旁坐下,“快说说,家里人都准备了啥?”
李大军挠着后脑勺直犯愁:“可我爸非说金的值钱,说要给孙子打个金锁……”
我往椅背上一靠,重新点起烟斗,烟丝烧得噼啪响,开始说道:“听过‘百岁锁’没?老辈人说‘三岁看小’,其实百天更是头道坎儿。这百岁锁啊,得用银的,挂孩子脖子上坠胸口。为啥不兴送金的?金气太冲,小奶娃子哪压得住?就跟拿滚烫的开水浇豆芽菜似的,不得烫蔫儿了?值钱归值钱,收着别给娃戴!老话说‘银养人,金压命’,银饰贴身戴能养气血,金子得搁箱底压着。”我指了指墙上的八卦图,故意压低声音,“不过送百岁锁得记牢——千万别送俩!送一对不成阴阳锁了?孩子离娶媳妇还早着呢,可不兴这忌讳!”
正说着,阿彩突然炸着毛窜过来,围着孩子直打转。小媳妇吓得直往后躲:“这阿彩咋回事?”我眯眼一瞧,娃娃手腕上晃悠的银铃铛泛着冷光:“这铃铛新打的?”李大军点头,我咂着嘴直摇头:“现在有的人心坏透了!有些黑心匠人往银里掺铅,《黄帝内经》早说了‘铅入骨髓,损智伤神’。前儿个有个娃总半夜哭,房屋装修,孩子过敏源到家宅祖宅风水查了一个遍,从科学到玄学。最后才查到镯子,原来是铅超标!”
王小丽脸都白了,哆嗦着要摘铃铛。我摆摆手:“别急,先找老字号银楼验验。再好的物件,架不住人心不正,咱阿可得多长点心眼。”
正说着热闹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就见李婶抱着孙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孩子哭得浑身打颤:“谷老哥!娃过周岁,突然整宿哭闹,咋哄都不行,是不是又撞邪了?”阿呆正倒茶,手一抖,半杯热茶洒在木桌上。
我伸手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阿彩“嗖”地窜过来,喉咙里发出低吼。从怀里掏出平安符塞进李婶手里:“孩子眼净,赶上阴阳交替撞上阴煞了。老话说‘子午卯酉,阴阳交汇’,这时候最容易招东西。要我说啊,赶紧做件百家衣!”
李婶急得直搓手:“百家衣?咋做啊?现在上哪找这些零碎布?”
“您还别嫌麻烦!”我敲了敲烟斗,烟灰簌簌落在青砖缝里,“老辈人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好养活’,这可不是瞎咧咧。您得挨家挨户去讨布,没有碎布旧衣服剪了也行。红的绿的蓝的都得要,最好凑够百家!过去穷人家孩子不好养,就靠这个法子借福气。为啥非得百家?单家的布福气薄,百家凑一块,那福气就跟潮水似的,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啥脏东西都近不了身!”
阿呆挠头插嘴:“师傅,那拼布有讲究没?”
“讲究可大了!”我比划着针线活的手势,“布块得按五行颜色来,青、黄、赤、白、黑,缺一样都不行。缝的时候得顺着布纹走,针脚要密,越密越好,这叫‘千针万线锁福气’。边角料也别扔,挖个坑埋在桃树下头,桃木辟邪,能把福气牢牢镇住。对了!”我突然提高嗓门,“可千万别往里头掺旧鞋的布!‘鞋’和‘邪’同音,孩子刚学走路,穿了准没好事!”
李婶听得直点头:“明白了!我这就挨家挨户敲门去!”
“哎,这就对喽!”我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喊,“做好了给娃穿上,保准一觉睡到天亮!老祖宗传了几辈子的法子,错不了!”
人都走后,阿呆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直叹气:“师父,现在年轻人都不信这些老讲究了……”
我望着桃树槐树在风里摇晃,叶子沙沙响得像老辈人唠嗑:“‘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这些老理儿就跟树根似的,看着埋在土里不起眼,没了它,树还能活?送百家衣、百岁锁,送的哪是物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念想啊!”
阿呆挠着脑袋问:“师父,这些老讲究...现在还灵验吗?”
我吧嗒着烟斗,火光映得阿彩的眼睛忽明忽暗:“灵不灵,全在人心。就跟这烟斗似的,烟丝塞太满会灭,太松又没劲儿。老祖宗定的规矩,说到底就盼着孩子们能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地长大啊...”
老辈人传下的讨百家布,看着是给孩子缝百家衣的习俗,里头藏的全是做人的门道。记得小时候跟着师父走街串巷,总见他专往炊烟袅袅、笑声朗朗的人家去。那些门庭冷落、说话带刺的,我师父连门槛都不跨——这可不是嫌贫爱富,而是老祖宗用几百年琢磨透的处世哲学。
你看啊,愿意匀出碎布头的人家,往往待人宽厚。张家媳妇见人就笑,李家大爷常帮邻居修农具,这些善意早就在街坊间织成了人情网。等自家遇上个急难事,东家送碗热粥,西家搭把手干活,自然能渡过难关。反倒是那些尖酸刻薄的主儿,平日里嫌贫爱富、搬弄是非,等真遇上事儿,连借把梯子都没人应——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愿意帮个只会捅刀子的人?
这就好比老井和枯井。常给邻里行方便的人家,就像总有人打水的老井,越用越活络;而那些只知道索取的,日子久了,连井沿都没人愿意踏足。老祖宗把这道理藏在讨百家布的习俗里,让孩子们从小穿着百家衣,也把与人为善四个字穿进骨子里。等将来自己成家立业,遇上风雪天,自然有人愿意递来炭火。
经常说远亲不如近邻,现在住在对面都素不相识。
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可现在倒好,对门住着的人,天天擦肩而过,愣是连招呼都不打。以前邻里之间,东家包饺子会端来一碗,西家晒被子缺根绳,喊声就能借到。谁家大人临时有事,孩子往邻居家一放,比托儿所还让人放心。
再看看现在,同一层楼住了好几年,对门长啥样都不知道。防盗门一关,各家守着各家的小天地。电梯里碰上了,都低着头玩手机,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有时候听见对门吵架摔东西,也没人敲门问一句需不需要帮忙。邻里之间的那份热乎劲儿,好像都被钢筋水泥给隔开了。
不是人情冷落,而是社会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