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谭晓晓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惊醒——不是军号或哨声,而是混杂着发动机轰鸣、沉重脚步与低沉喝令的声响,从农场入口传来。
赵红梅趴在窗边低呼:“是解放军!往食堂去了!”
谭晓晓心中一凛,凑到窗边。薄雾晨光中,约莫一个班的士兵正肃穆迅捷地小跑向食堂方向。领队的高大身影,正是陆霆骁。他步伐如出鞘尖刀,带着队伍直插农场腹地。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食堂。
谭晓晓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昨天才来过,今天一大早又带着兵来?想干什么?
“我去看看。”她低声对室友说了一句,快速整理好衣服,抓起床头的布兜(里面常备一点空间白菜和鸡蛋),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农场还有些冷清,只有几个早起的职工在水井边打水,此刻都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支突然出现的军人小队。
谭晓晓远远跟在后面,保持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距离。
陆霆骁带着人,在食堂门口停下。食堂门还锁着,负责早饭的知青还没来。他微微侧头,对身后一个看起来像是班长的士兵说了句什么。那班长立刻上前,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掏出一截铁丝,在锁眼里轻轻拨弄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动作熟练得让远处窥视的谭晓晓眼皮一跳。这就是侦察兵的手段?
陆霆骁推门而入,士兵们鱼贯跟进,最后两人顺手带上了门。
谭晓晓犹豫了一下,还是加快脚步,走到食堂侧面一个堆放杂物的拐角,这里靠近后窗,窗纸破了个洞,正好能窥见食堂内的一部分情形。
只见陆霆骁站在食堂中央,如同检阅场地的将军。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整个食堂:斑驳的墙壁,油腻的桌凳,简陋的灶台,堆在角落的、有些发霉的粮食口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检查。”他吐出两个字。
士兵们迅速而专业地展开检查。很快,清点粮食的士兵报告:玉米面有受潮霉变,食用油仅剩少量且浑浊,未发现按规定应储备的细粮。
陆霆骁脸色沉了下来。他查验了劣质油和满是油垢的灶台,声音冰冷:“卫生不合格,消防安全有隐患,粮食储备严重不足且质量低劣。这就是几十人每天吃饭的地方?”
没有人敢接话。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食堂外面传来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王大海那略带谄媚又惊慌的声音:“哎呀!陆团长!陆团长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这是检查工作?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王大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显然是被手下人匆忙叫来的。他脸上堆着笑,腰微微躬着,额头上还带着汗。当他看到被打开的粮食口袋、士兵手里的记录本、以及陆霆骁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笑容顿时僵住了。
陆霆骁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王大海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王大海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的肥肉都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你是食堂管理员,王大海?”陆霆骁问。
“是是是,我是王大海,负责咱们三队食堂的日常管理。”王大海连忙点头哈腰。
“日常管理?”陆霆骁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管理成这个样子?”
他走到记录粮食的士兵身边,拿过本子,扫了一眼,然后抬眼看向王大海:“按规定,每人每月细粮定额多少?”
王大海额头冒汗:“这……这个,按上级规定,根据工种和性别……”
“回答我,定额。”陆霆骁打断他,声音冷了一度。
王大海腿肚子有点发软:“男……男同志每月三斤,女同志两斤。”
“仓库里,为什么没有?”
“这……最近供应紧张,上……上级还没拨下来……”王大海结结巴巴。
“拨下来了。”陆霆骁从旁边士兵手里接过另一份文件,抖开,“这是上个月县粮食局拨给红星农场各队的细粮分配清单。三队,应到细粮一百二十斤。签字人,王大海。粮食呢?”
王大海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霆骁不再看他,将文件递还给士兵,然后做了个手势。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站到了王大海身边,虽然没有动手,但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王大海,涉嫌侵吞集体粮食,虚报账目,食堂管理存在严重安全与卫生隐患。带走,交给农场革委会和保卫科,通知县里相关部门,联合调查。”陆霆骁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如何。
“陆团长!冤枉啊!我……”王大海还想挣扎喊冤,一名士兵已经抬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王大海顿时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被两人“请”了出去。
食堂里重新安静下来。
陆霆骁刷锅的动作顿住。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门外聚集的人群——知青和农场职工们脸上写满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的视线最终精准地落在人群边缘的谭晓晓身上。
四目相对。他朝她微微抬了抬下巴。
谭晓晓读懂了。在众人注视下,她走进食堂。
陆霆骁指向灶台:“早饭时间快到了。今天的早饭,你来做。”
这不是商量。但谭晓晓看着门外知青们期待的神色,和农场职工惶惶的脸,缓缓点了点头。
“材料有限。”她陈述事实。
“需要什么,列单子。小赵!”陆霆骁叫过一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年轻士兵,“你跟着她,去场部仓库,按她说的,领今天早饭的用料。以后三队食堂的物资申领,由她签字。”
名叫小赵的士兵响亮地答了声“是!”。
谭晓晓不再犹豫。她走到灶台边,拿起那口被油垢包裹的大铁锅,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枪茧的大手伸了过来,直接从她手里拿过了铁锅。
谭晓晓一愣,抬头。
陆霆骁不知何时已站在灶台边。他皱眉盯着那口厚重铁锅,上面积着经年累月的黑腻油垢。
“太脏。”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随即挽起衬衣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特战团长拿起钢丝球,沾上碱水,开始用力刷锅。
动作生疏却极其认真。钢丝球刮擦锅壁发出刺耳声响,混合着碱水冲刷的声音。他薄唇紧抿,额角因用力而微微迸起青筋。
那双惯于握枪、足以扭断敌人脖颈的手,此刻正紧握着一个廉价钢丝球,与一口陈年污垢的大铁锅较劲。
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照在他低垂的眉眼和绷紧的手臂线条上,汗水顺着他的鬓角缓缓滑落。
整个食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谭晓晓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与刷锅动作格格不入的凌厉轮廓,心弦被一种极其怪异的力量,重重地拨动了一下。
这个强硬、霸道、我行我素的男人,竟然在用这种最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为她,或者说,为这顿即将由她做出的早饭,清扫障碍?
他昨天说“这饭,以后只准做给我吃”。
今天,他却放下钢枪,抢过她的锅铲……不,是抢过她的脏锅,用他的方式,为她保驾护航。
谭晓晓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一种混杂着荒谬、震撼、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