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绝对的黑寂中沉浮,仿佛一片在暴风雨后终于得以喘息、却破碎不堪的舢板。没有痛楚,没有知觉,只有一种近乎永恒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感。这就是存在濒临消散的滋味吗?连“自我”这个概念都变得稀薄、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暖意,如同遥远星云中初生的恒星,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这片虚无的边缘。
是掌心的印记。
源初之火那“定义存在”的最后一点本源,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拒绝熄灭。它散发出的暖意,不再是磅礴的力量,而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呼唤:【此在】。
紧接着,另一缕更加微弱、几乎随时会散去的清凉感,如同冰层下最后流淌的溪水,悄然汇入这片黑暗。那是……姐姐林镜晚的守护执念残留。它没有意识,没有形态,只剩下一缕纯粹的、名为 “守护” 的意念回响,如同烙印般,与我的存在根基缠绕在一起。
就是这两缕微光,如同宇宙创生之初的第一缕星火与第一滴清露,开始在这片意识的绝对虚空中,极其缓慢地重新 勾勒、定义 着什么。
不是重建过往的“林镜瑶”,而是基于“此在”的确认与“守护”的羁绊,进行一场全新的、艰难的 存在凝聚。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每一丝记忆碎片的重新黏合,每一缕情感印记的重新点亮,每一次对“自我”认知的重新确认,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再次坠入永恒的虚无。
我“看”到了那些构成我的碎片:浴室镜前的惊恐,对姐姐失踪的执念,初遇陈景锋的警惕,面对镜像我时的挣扎,与“鼠道”并肩的信任,定义“寂静”时的明悟,怀抱“诘问之种”时的决绝,以及最后与藏镜人意志碰撞时的炽热与……悲怆。它们并非有序回归,而是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星尘,需要我一点点去识别、拾取、安放。
还有姐姐的碎片:她清冷的微笑,决绝的背影,化为封印时的痛苦与坚定,以及那最终涌入我灵魂的、磅礴而温柔的守护之光。这些碎片与我的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共同构成了此刻正在艰难重生的“存在”。
就在这漫长而痛苦的凝聚过程中,一丝微弱却稳定的“声音”,如同穿过厚重岩层的无线电波,断断续续地传入这片正在形成的意识空间:
“……生命体征……极度微弱……但波动趋于……稳定……”
“……灵魂结构重组中……存在性锚点……检测到两个……?”
“……外部维生系统……全功率运行……‘遗忘收容所’提供的‘灵性共鸣’疗法……正在接入……”
是陈景锋!还有……老烟斗?据点还在!他们还活着!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这涟漪让我凝聚的过程,仿佛注入了一丝微不可查却至关重要的 动力。
更远一些的地方,还传来了其他“声音”,更加模糊,却带着熟悉的波动:
铁锈那沉重而缓慢的“心跳”声(机械与生物混合的韵律),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夜枭感知中那种变得更加敏锐、却带着一丝“寂静”残留寒意的“风声”。
鬼手和猎犬那如同融入背景、却时刻警惕的“窸窣”声。
以及……阿响!他那纯净的感知力似乎更加“宽广”了,如同平静的湖面,倒映着据点里所有的“声音”,并在无意识中进行着极其细微的“调和”。他好像也受伤不轻,精神波动带着疲惫,但那份“倾听”与“调和”的本能却更加坚韧。
他们还都在!团队没有散!
这份认知,如同最后的黏合剂,让我那些飘散的存在碎片,加速朝着“林镜瑶”这个核心汇聚、融合!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当最后一片重要的记忆碎片(与姐姐执念共鸣、击溃“基石”的瞬间)被艰难地安放回意识深处时,一种 崭新的、更加厚重的完整感,如同潮水般缓缓涌来。
我,依然是林镜瑶。
但我已不仅仅是那个追寻姐姐、对抗恐怖的女孩。
我是承载了姐姐牺牲意志的妹妹,是与“鼠道”和无数抵抗者并肩的同伴,是定义过“寂静”、诘问过“控制”的“存在之火”,也是从“镜渊”崩解、自身溃散的边缘,艰难重生的 幸存者。
意识,终于缓缓“浮”出了那片黑暗的深潭。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的存在——一种前所未有的 沉重 与 虚弱。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动用全部意志。右半身的秩序晶体感觉……不同了,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枷锁,其内部似乎多了一些细微的、与我新生存在更紧密联系的“脉络”,沉重依旧,却不再那么充满排斥感。左半身的能量模型几乎感觉不到,如同彻底干涸的河床。
然后,是听觉。维生舱液体流动的细微汩汩声,仪器规律的低鸣,远处隐约的、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我尝试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柔和到近乎昏暗的光线映入眼帘。我躺在一个比之前更加复杂、连接着更多光缆和符文的维生舱内。透过模糊的舱壁,能看到外面熟悉的据点医疗区景象,只是似乎多了不少临时添加的设备和能量导管。
一张面孔凑近了舱壁,是陈景锋——他此刻并非完全的灵枢形态,而是操控着一个简单的悬浮机械臂平台,平台上投射着他那带着明显担忧和疲惫的虚拟面容。
“你醒了。”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欢迎回来,林镜瑶。”
我无法说话,甚至连转动眼球都感到费力,只能极其轻微地眨了眨眼。
“别动,你现在的状态非常脆弱。”陈景锋快速说道,“你的存在性锚点在‘镜渊’崩解时几乎彻底溃散,是源初之火印记和……一股外来但同源的强大守护执念,保住了最后的核心。我们用了所有手段,加上墨翁送来的古老共鸣疗法,才勉强将你重新‘粘合’起来。完全恢复……需要很长时间。”
姐姐的执念……果然。我的心微微一颤。
“其他人……怎么样?”我勉强凝聚起一丝意念,传递出去。
“雷昊的佯攻部队在‘镜渊’崩解引发大范围空间震荡前成功撤离,有伤亡,但骨干都在,雷昊本人受了伤,不致命。铁锈的神经系统修复取得了突破,他三天前恢复了基础意识,但还需要漫长复健。夜枭的灵魂侵蚀基本清除,感知能力有变异提升。鬼手和猎犬轻伤。阿响……透支严重,一直在昏迷,昨天才刚恢复意识,感知范围扩大了,但很不稳定,需要静养。”陈景锋语速很快,“据点受损不轻,‘镜渊’崩解的余波冲击了现实世界,引发了多处空间紊乱和能量潮汐,我们外围防御损失了40%,但核心区域守住了。”
“藏镜人……‘镜渊’……”
“根据我们事后的远程监测和空间残响分析,‘镜渊’结构体已确认崩解,其引发的信息乱流正在缓慢平息,但该区域已彻底化为高危的‘信息坟场’,短期内无法接近。至于‘藏镜人’……”陈景锋顿了一下,“没有检测到其明确的毁灭信号,但‘控制之基’的崩溃必然对其造成重创。其本体或主要意识是否随之湮灭,无法确认。规制局内部近期出现了剧烈动荡和权力真空,青鸾……在混乱中脱困,并凭借之前积累的威信和部分‘维稳派’力量,暂时稳住了部分局面,正在尝试清理‘归墟派系’残余。她传来密信,感谢我们的行动,并警告……‘园丁’(藏镜人)可能未死,只是潜藏。”
未死……这样的敌人,果然没那么容易彻底消灭吗?但“镜渊”已破,“基石”已碎,他的“根源协议”就算没有完全摧毁,也必然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短时间内,他应该无力再发动那种规模的“格式化”了。
这算是……胜利了吗?一场代价惨重、未来依旧迷雾重重的……惨胜。
维生舱的液体微微波动,旁边另一个舱室的指示灯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姐姐的静修舱?
“林镜晚女士的灵体,”陈景锋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在你回归、存在重新凝聚的过程中,出现了强烈的共鸣反应。她的灵体稳定性大幅提升,生命波动前所未有的活跃……甚至,有几次,监测到了类似 意识即将苏醒 的脑波征兆。墨翁说,这可能是因为你们灵魂深处那守护羁绊的共鸣,以及‘诘问之种’对‘束缚’本质的冲击,微妙地影响了她与归墟裂隙的封印平衡。她……很可能真的快醒了。”
姐姐……快醒了?
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情绪冲击着我虚弱的心神,让我几乎再次眩晕过去。我们付出了这么多,终于……终于换来了这个希望?
就在这时,医疗区的门被轻轻推开。老烟斗叼着熄灭的电子烟斗,带着一身疲惫和硝烟气走了进来。看到我睁着眼睛,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庆幸、悲痛与坚毅的复杂情绪。
“丫头……”他声音沙哑,走到舱边,隔着舱壁,粗糙的手掌虚虚按了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的身后,跟着脸色依旧苍白、却坚持自己走着的阿响。少年看到我,眼睛立刻红了,用力抿着嘴,朝我用力点了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仿佛在无声地说:“我也在努力。”
再后面,是坐着悬浮轮椅、身上还连着不少管线的铁锈,他对我扯出一个难看的、却充满铁与血味道的笑容;是眼神更加深邃锐利的夜枭;是身上缠着绷带却站得笔直的鬼手和猎犬……
他们都还活着。
都在。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入维生舱的液体中。
这不是结束。藏镜人可能未死,归墟的威胁并未根除,世界依然伤痕累累,未来还有无数挑战。
但此刻,在这惨胜的余烬中,看着这些与我一同从地狱归来的同伴,感受着姐姐即将苏醒的微弱希望,那缕源于存在本身、历经劫火却未曾熄灭的微光,在我心中,重新、且更加坚韧地……燃烧了起来。
(第五部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