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回音湾那日,天阴沉得厉害。
乌云压得很低,几乎要贴到海面上。风不大,但带着刺骨的湿冷,吹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海鸟都不见了踪影,整个海岸线一片死寂,只有海浪一遍遍拍打礁石,声音沉闷而压抑。
唐笑笑站在营地边缘,看着沧澜祭司指挥海族战士准备船只。不是大船,是两艘能载五六人的快舟,船身细长,吃水浅,适合在近海礁石区穿梭。
“赵队长和汐月姑娘坚持要跟去。”沧澜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劝不住。”
唐笑笑转头,看见赵铁柱和汐月已经换好了水行衣。赵铁柱的右手还裹着绷带,只能用左手勉强系紧腰间的绳索。汐月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腰间挂着那枚封存海岩魂体的海螺。
“让他们跟着吧。”唐笑笑说,“多两个人,也好。”
其实她知道,赵铁柱和汐月是怕她一个人去送死。但她没点破。有些心意,领了就好,不必说破。
阿阮红着眼圈跑过来,手里捧着个包袱:“姐姐,这里面是干粮、水、还有……还有我昨晚去庙里求的平安符。”
包袱很轻,但唐笑笑接过来时觉得沉甸甸的。她摸摸阿阮的头:“好好守着营地,等我们回来。”
“一定要回来……”阿阮声音哽咽。
“尽量。”唐笑笑笑了笑,“如果回不来……枕头底下有信,你帮我收着。”
这话说得轻松,但阿阮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用力点头。
辰时三刻,队伍登船。
唐笑笑、沧澜、赵铁柱、汐月,再加两个经验丰富的海族船工,刚好六人。快舟离岸时,唐笑笑回头看了一眼——阿阮站在沙滩上,拼命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海岸线上的一个黑点。
船驶出二里,进入开阔海域。风大了些,吹得船帆猎猎作响。沧澜摊开海图,指着上面一个弯曲的海湾:“回音湾在三里外,入口很窄,两侧都是峭壁,里面是个葫芦形的天然港口。每次海潮倒灌,海水涌进湾里,撞击岩壁会产生巨大的回响,所以叫回音湾。”
“门会在哪里?”赵铁柱问。
“可能在湾底,也可能在峭壁上的某个洞穴里。”沧澜看向唐笑笑,“钥匙会有感应,到时候跟着感觉走。”
唐笑笑点头。她盘腿坐在船头,闭着眼睛,试着去感受掌心的印记。印记一直在发烫,温度恒定,像一块贴在皮肤上的暖玉。但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感觉。
脑海里那个声音也安静了,从昨晚开始就再没出现过。这种安静反而让她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可怕。
船又行了半里,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雨丝很细,落在海面上几乎看不见涟漪,但很快打湿了众人的衣襟。海面上升起薄雾,能见度越来越低。
“起雾了。”船工沉声道,“这种天气进回音湾,危险。”
“必须进。”沧澜说,“海潮倒灌的时间不会变,错过了,就要再等三天。”
唐笑笑睁开眼,看向前方的海雾。雾很浓,白茫茫一片,像一堵墙横在海面上。雾里隐约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海浪,也不是风声,像是……很多人在低声说话,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清内容。
“你们听见了吗?”她问。
其他人摇头。只有汐月脸色微变:“我好像……听到了海岩的声音。”
她腰间的海螺突然亮起微弱的蓝光,光一闪一闪,像在呼应什么。
“是归墟之门的气息。”沧澜脸色凝重,“门还没完全显形,但散发出的能量已经开始影响周围环境。海岩的魂体对同源能量敏感,所以有反应。”
船继续前进,驶入雾中。
雾里的世界和外面完全不同。光线变得昏暗,明明是白天,却像傍晚。海水也变了颜色,从深蓝变成了暗灰色,水面下隐约有幽蓝的光点游动,像深海里的磷火。
那些低语声更清晰了。唐笑笑仔细听,能分辨出是很多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古海语、通用语、甚至还有一些她完全没听过的方言。内容也五花八门:有人在祈祷,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咒骂,还有人在……唱歌?
歌声很轻,调子古怪,歌词听不懂,但莫名让人心头发慌。
“别看,别听。”沧澜提醒,“这些都是被门吞噬的魂魄残留的执念,听得多了,会被影响神智。”
唐笑笑点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低头看掌心——印记的颜色又深了,从骨白色变成了淡淡的象牙黄,纹路更加清晰,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管在纹路下搏动,像这枚钥匙正在她体内生根。
船又行了一里,前方出现两座高耸的峭壁,像两扇巨大的门。峭壁之间,是一条狭窄的水道,仅容一船通过。这就是回音湾的入口。
水道里的水流很急,打着旋涡。船工熟练地操控船舵,避开暗礁,缓缓驶入。
一进水道,声音骤然放大!那些低语、哭泣、咒骂、歌声,像潮水般涌来,震得人耳膜生疼。唐笑笑感觉脑袋像要炸开,下意识捂住耳朵。
但没用。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
“来……来开门……”
“放我出去……”
“救我……救救我……”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意识。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船终于驶出水道,进入海湾内部。
这里比想象中大得多,是个直径约半里的圆形水域。四周都是近乎垂直的峭壁,高百余丈,崖壁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穴,像无数只眼睛在窥视。海湾中央的水面异常平静,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倒映着阴沉的天空。
“到了。”沧澜收起海图,“海潮倒灌一般发生在湾底的岩缝涌水口,位置在……那里。”
他指向西侧峭壁下方。那里有一道巨大的裂缝,像被巨斧劈开,裂缝里黑黢黢的,隐约能听到水流声。
就在这时,唐笑笑掌心的印记,突然剧烈发烫!
烫得像烧红的铁块烙在皮肤上,她忍不住闷哼一声。与此同时,脑海里那个消失了许久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里……我在这里……”
声音无比清晰,无比……迫切。
唐笑笑抬头,顺着印记的指引看向海湾东侧的峭壁。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洞穴,洞口被藤蔓遮掩,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但印记告诉她:门,在那个洞里。
“不是西边。”她开口,声音因为疼痛而沙哑,“是东边,那个藤蔓后面的洞。”
沧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紧皱:“东边?可古籍记载,回音湾的海潮倒灌点都在西边——”
“钥匙不会错。”唐笑笑打断他,“它在‘叫’我过去。”
她说的是实话。此刻掌心的印记不仅发烫,还在微微震动,像一颗急切跳动的心脏。脑海里那个声音也在不断重复:“进来……快进来……”
“怎么办?”赵铁柱问。
沧澜沉默片刻,最终说:“听钥匙的。但小心,可能是陷阱。”
船调转方向,缓缓驶向东侧峭壁。离得越近,唐笑笑掌心的印记就越烫,到后来已经疼得她额头冒汗,浑身发抖。
船在洞口前停下。洞口离水面约一丈高,有简陋的石阶可以上去,但石阶上长满滑腻的青苔,显然很久没人走过了。
“我先上。”赵铁柱左手抓着岩壁凸起,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石阶上。他试了试石阶的承重,回头道:“能上,但很滑。”
众人依次登岸。汐月留在最后,把船系在石阶旁的铁环上——铁环锈迹斑斑,但很牢固,像是专门设置的。
唐笑笑踏上石阶时,腿一软,差点滑倒。赵铁柱眼疾手快扶住她:“掌柜的,你脸色很差。”
“没事。”唐笑笑站直身体,“就是……有点晕。”
不是晕船,是印记的影响。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分成两半:一半想冲进洞里,另一半在拼命抗拒。两股力量在脑海里拉扯,让她头痛欲裂。
沧澜点燃火把,率先走进洞穴。其他人紧随其后。
洞里比想象中宽敞,是个天然形成的岩洞,高约两丈,深不见底。洞壁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刻着一些古老的壁画——画的是海族祭祀的场景:无数人跪拜在一扇巨大的骨门前,门里涌出灰白色的雾气,雾气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是归墟之门。”沧澜举着火把细看壁画,“这些壁画记载了上古时期,海族误开归墟之门造成的灾难。门后的力量失控,吞噬了半个海族部落。后来幸存者用禁术将门封印,钥匙分成三片,由三位长老分别保管。”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开?”汐月问。
“因为贪婪。”沧澜声音低沉,“总有人相信,自己能控制门后的力量,成为新世界的主宰。”
众人继续深入。洞穴一路向下倾斜,越走越深,空气也越来越冷。火把的光在黑暗中摇曳,拉长众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像一群沉默的鬼魂。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光亮——不是火把的光,是幽蓝色的、从深处透出来的光。光里带着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波动。
“到了。”唐笑笑停下脚步。
她掌心的印记已经烫到麻木,脑海里那个声音也达到了顶点,像无数人在齐声呐喊:
“开门!开门!开门!”
她咬破舌尖,用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转过一个弯,洞穴豁然开朗——
是个巨大的地下石窟,比黑石谷那个祭坛石窟还要大数倍。石窟中央,果然矗立着一扇门。
但不是完整的门,是一道半透明的、泛着幽蓝光芒的虚影。门框的骨骼虚影在光芒中若隐若现,门板上的灰白雾气缓缓翻涌,无数骨钥印记在雾中沉浮。门的规模也比黑石谷那个大得多,高近三丈,宽两丈,像一尊巨大的墓碑,矗立在石窟中央。
而门的下方,是一个用白骨垒成的祭坛。祭坛周围,跪着十二个身穿灰袍的身影,他们低着头,双手高举,口中念诵着古老的咒文。祭坛边缘,堆着数十个铁笼,笼子里的人影蜷缩着,大多已经不动了。
最让唐笑笑心惊的是,祭坛正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深灰色长袍,长发披散,左脸有颗黑痣。
是陈砚描述的那个男人。也是老王头说的那个人。
但他此刻的眼神,空洞而狂热,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看着唐笑笑,声音嘶哑:
“你终于来了,钥匙。”
话音落下的瞬间,唐笑笑掌心的印记,爆发出刺眼的白光!
光从她掌心射出,直直照向那扇门的虚影。门上的雾气开始剧烈翻涌,那些沉浮的骨钥印记,像受到召唤般,齐刷刷转向她的方向。
唐笑笑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被硬生生从身体里往外扯!
“不——”她嘶声喊,拼命抵抗。
但印记的力量太强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模糊,身体正在失去控制。脑海里那个温柔的声音,此刻变成了冷酷的命令:
“过去……把手放在门上……”
她的腿,不受控制地,朝那扇门迈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