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争吵不休,互相攻讦,将朝堂变成了菜市场。李存义高踞龙椅之上,听着殿下这乱哄哄的争吵,只觉得头痛欲裂,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舞。他感到无比的疲惫和厌恶。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如同置身事外的晋王李从善身上。这个儿子,自从韩皇后死后,性格变得愈发沉静,甚至有些阴郁,平日里在朝堂上很少发言。但不知为何,李存义此刻却想听听他的意见。
“从善,”李存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此事,你以为如何?”
李从善似乎早有准备,闻声出列。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眼神深邃如同古井,让人看不透其心思。他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父皇,儿臣以为,李昭将军,可用。”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然,正如诸位大人所言,如今局势诡谲,人心难测。为确保万全,避免重蹈覆辙,儿臣建议,可命李昭将军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总领平叛事宜,赋予其临机决断之权,以示朝廷信任,亦便于其统筹全局。但,需以元行钦为副招讨使,其所部仍归其节制,与李昭将军所部互为犄角,既可协同作战,亦可互相制衡。同时,需派遣宫中得力中使为监军使,随军同行,以确保军令畅通,圣意直达,无有掣肘,亦防微杜渐。”
他的建议,听起来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既给了李昭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之位和必要的权力,以利于作战,又用元行钦和监军加以钳制和监视,试图在“用人”和“疑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符合他一贯表现出来的、符合礼法的皇子形象,也似乎是在为朝廷着想。
李存义听着儿子的分析,昏沉的头脑觉得这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行的、不是办法的办法了。他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沉默了许久。殿下的争吵也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最后决断。
最终,李存义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无力:
“就……依晋王所奏。”
“传旨,加李昭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总领河北诸道兵马,元行钦副之。即日率……率洛阳最后五千禁军,火速前往邺都,接掌平叛事宜!务必要尽快平定叛乱,朕……朕在洛阳,等他的好消息!”
“另,派内侍省焦彦宾为监军使,赐天子剑,随军同行,有临机处置之权!”
这道充满了矛盾、猜忌与无奈的任命,就此发出。它像是一把双刃剑,刺向叛军的同时,也悬在了执剑者李昭的头顶,更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后唐王朝,推向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十字路口。
当皇帝的使者,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充满烫手山芋意味的任命诏书来到李昭的府中时,李昭正在书房内与他的副将、也是他最倚重的心腹——石敬塘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局势微妙。李昭执白,落子沉稳,石敬塘执黑,攻势凌厉。窗外的蝉鸣聒噪不休,更衬得书房内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
“大人,听说元行钦在邺都城下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如今只能龟缩在城南,与叛军大眼瞪小眼呢。”石敬塘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说道,眼中却闪烁着精光。
李昭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并未接话。他面容儒雅,但眉宇间自有久经沙场形成的英武之气,只是此刻,那英武之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色。
“朝廷如今,怕是无人可用了吧?”石敬塘继续试探,“陛下会不会……想起大人您?”
李昭终于抬起眼皮,看了石敬塘一眼,目光深邃,带着一丝警示的意味:“敬塘,慎言。朝廷大事,非我等臣子可妄加揣测。况且我称病在家,陛下又如何会用我?”
石敬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正要再说,书房外传来了亲卫统领恭敬的声音:“大人,府外有天使至,宣陛下紧急诏书!”
李昭与石敬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来了”的神色。李昭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开中门,设香案,准备接旨!”
当传旨内侍用那特有的、拉长了调子的声音,宣读完毕那份任命诏书后,竟是丝毫未提李昭称病之事。而李昭也默契地叩首接旨:“臣,李昭,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当他站起身,从太监手中接过那卷沉重的、用明黄绸缎包裹的诏书时,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与前所未有的凝重。那诏书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送走传旨内侍后,石敬塘立刻迫不及待地道:“将军!此乃天赐良机啊!总揽平叛大权,节制河北诸军!若能借此机会,迅速平定邺都,大人之威望,必将如日中天!届时,朝廷焉能不重用于您?那些伶宦阉党,安敢再轻视大人?”
李昭缓缓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棵在烈日下有些蔫然的古柏,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敬塘,你想得太简单了。此非良机,实是烫手山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之深渊。”
他转过身,看着石敬塘,眼神锐利:“陛下猜忌已深,你我心知肚明。派元行钦为副,名为辅佐,实为监视掣肘,甚至可能随时取我而代之!再加一个手持天子剑、代表陛下的监军焦彦宾!这哪里是让我去打仗?这分明是给我套上了三重枷锁!胜了,功高震主,恐步郭崇韬后尘,鸟尽弓藏;败了,更是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他走到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摊开的地图上的邺都位置,声音低沉:“而且,邺都之乱,根源在朝廷失政,非纯军事所能解决!将士为何而反?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是因为心中积怨已深!纵使我能凭借军力一时平定,杀戮同袍,手上沾满自己人的鲜血,后患亦将无穷!河北民心,恐将尽失!这岂是长治久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