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正是随军北上的郑三。
“将军,夜深了,还在为军务烦忧?”郑三走到案前,自顾自地拿起一个酒杯,斟了一杯酒,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的夜谈。他早已摸透了康延孝的脾气,知道何时该进言。
康延孝抬起猩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猛地将杯中残酒灌下,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军务?哼!如今还有什么军务可忧?不过是等着被人像猪狗一样宰杀罢了!”他的声音充满了自嘲和愤懑。
郑三轻轻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将军何出此言?大军凯旋,将军乃有功之臣,回朝之后,封赏可期啊。”
“封赏?”康延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指着帐外的方向,“郭崇韬的封赏在哪里?朱友谦父子的封赏又在哪里?首级吗?我康延孝算什么?在那些阉人伶官眼里,只怕连条狗都不如!今日他们能杀郭、杀朱,明日就能随便找个借口要了我康延孝的脑袋!”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郑三看着他的反应,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绕圈子,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沉重而充满煽动性:“将军所言,正是眼下危局之关键。朝廷昏聩,已非一日。皇帝沉溺酒色,不理朝政;伶宦当道,闭塞圣听;忠良之士,如郭招讨,含冤莫白;功臣宿将,如朱家父子,兔死狗烹。如此朝廷,还有什么希望?将军难道真要回到洛阳,去受那昏君佞臣的腌臜之气,甚至步郭、朱后尘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康延孝的心坎上。他沉默着,额头上青筋暴起,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郑三的话,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不满、恐惧和愤怒都勾了出来,并且点明了他面临的绝境。
见康延孝不语,郑三继续加码,声音充满了诱惑力:“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天赐良机,就在眼前!李存礼率领前军,携带着从蜀中搜刮的无数财宝和伪蜀君臣,队伍臃肿,行动迟缓,如同背负千斤重担的肥羊。而将军您,手握后军精锐,身处这富庶险要的蜀地,前有剑门天险可守,后有锦城沃野千里可供粮草兵源。这简直是上天赐予将军的基业啊!”
康延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死死盯住郑三。
郑三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语气斩钉截铁:“将军何不就此高举义旗,占据蜀中,自称西川节度使!以将军之勇武,蜀中之富饶,足可割据一方,与洛阳分庭抗礼!进,则可观望中原局势,伺机而动;退,亦可保境安民,享一方诸侯之尊!这难道不远胜于返回洛阳,去受那窝囊气,甚至可能是杀身之祸吗?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将军,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难道您真要坐以待毙?”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更衬得这寂静无比压抑。康延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内心进行着天翻地覆的激烈斗争。造反,是灭九族的大罪,一旦失败,万劫不复;可是不反,看如今这情形,朝廷自毁长城,猜忌日深,回去之后,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一杯毒酒或一把屠刀。郑三的话,虽然大胆妄为,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他所有的侥幸心理,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终于,对朝廷的彻底绝望、对自身命运的强烈恐惧、以及长期被压抑的野心和建功立业的渴望,混合着浓烈的酒意,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冲垮了最后一丝对李唐王朝的忠诚和顾虑。康延孝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酒壶酒杯震得跳起,他眼中射出豁出一切的疯狂光芒,嘶声低吼道:“妈的!说得对!与其回去像郭崇韬、朱友谦那样窝囊死去,不如反了他娘的!这蜀中天府之国,老子要定了!就从这里开始!”
郑三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满意笑容,他知道,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终于按照他的意愿落下了。他立刻凑上前,与康延孝在昏黄的烛光下,头碰着头,低声密议起具体的造反步骤、如何控制后军、如何切断与前军的联系、如何抢占利州等要地、如何打出旗号……
夜色深沉,山谷中的军营杀机四伏,一场足以改变后唐格局的巨大风暴,即将在这看似凯旋的归途之中,猛烈爆发。而远在洛阳深宫的李存义和刘玉娘,还沉浸在对权力清洗的病态快意和对蜀中财富的贪婪期盼中,浑然不觉他们亲手播下的猜忌与杀戮的种子,已经长成了足以吞噬他们自己的参天毒株。烽火,已悄然映红了归程。
利州城外连绵的营盘,浸泡在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中,连星月都隐匿了形迹,仿佛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人间惨剧。然而,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之下,一股炽热而危险的暗流正在康延孝的后军大帐内汹涌澎湃。帅帐之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围坐几人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凝重与决绝。除了康延孝和郑三,还有两三位是康延孝真正倚为心腹的部将,皆是跟随他征战多年、手上沾满血汗、也同样对朝廷积怨已久的悍勇之辈。
康延孝的副将,名叫郝猛,人如其名,性情暴烈如火,此刻他正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膝盖,压低声音吼道:“将军!还犹豫什么?那朱令锡的血还没干透!李存礼那厮跑得比兔子还快,分明是做贼心虚!难道我们要等着他回到洛阳,再下一道圣旨,把我们的人头也传示各军吗?”他的话粗粝直接,却道出了几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另一名心腹,统领一支骑兵的校尉孙胜,相对沉稳些,但眼神中也闪烁着不安的光芒:“郝将军说得在理。将军,郭招讨的死,朱将军的死,桩桩件件,都说明朝廷……至少是洛阳宫里的那位和那些阉人伶官,已经容不下我们这些握刀的武人了。如今军心惶惶,人人自危,就像堆满了干柴,一点就着。我们若不早做决断,只怕……哗变就在顷刻之间,到时局面更不可收拾。”他分析着军中的现状,语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