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崇韬沉吟片刻。他虽觉李存礼突然如此急切地商议此事有些蹊跷,但手谕内容本身却是合情合理。班师回朝确实是当前头等大事,赏罚和留守人选更是关乎稳定,而陛下新到旨意,自己虽不知晓,但李存义请他共同决策,却也符合常理。现联想到这些时日,原本骄横的魏王也收敛了许多,每日里只在府中饮酒,再不干预政事。或许,这是他示好的表示?他虽权重,但内心深处,对朝廷法度仍存有敬畏。加之他对自己的威望和掌控力过于自信,绝未料到一场针对他的、来自最高层的血腥阴谋已经张网以待。
郭崇韬放下碗筷,吩咐道:“备马,去成都府衙。”他甚至没有穿上全套甲胄,只着了常规的紫色朝服,象征性地带了寥寥十余亲随护卫,便跨马融入浓雾之中。
雾气氤氲,打湿了他的须发和衣袍。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思量着班师的具体步骤,考虑哪些将领该赏,哪些该罚,蜀地又该怎样交给孟知祥……他或许还想起了沙场征战的岁月,想起了灭梁的往事,心中或许还有几分功成身退的感慨。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生命的终点竟以这样一种卑劣的方式,在这浓雾弥漫的清晨,骤然降临。
成都府衙门前,守卫似乎比平日更多,但见到他来,并未阻拦,反而无声地让开道路。气氛安静得有些异样,但郭崇韬心事重重,并未深究。他下马,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冰冷的雾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了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
就在他双脚刚刚踏入大门内的瞬间,身后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迅速地、决绝地合拢、上门栓!将他与门外那十几名愕然的亲随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
郭崇韬心中猛地一沉,霍然转身!只见门内两侧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瞬间涌出数十名顶盔贯甲、手持明晃晃利刃的武士!他们眼神冰冷,杀气腾腾,迅速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将他困在中心!而站在这些武士之前的,正是面色冷峻如铁、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笑意的李存义,和一脸阴鸷、眼中闪烁着怨毒与快意的马彦珪和向延嗣!
“马彦珪!向延嗣!尔等这是何意?!”郭崇韬又惊又怒,厉声暴喝,声如雷霆,在这封闭的空间内回荡。他久经沙场,瞬间便明白自己陷入了绝杀之局!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背叛、被暗算的滔天愤怒!
“郭崇韬!”李存礼厉声喝道,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刺耳,他高高举起手中那两份明黄的绢帛,如同挥舞着胜利的旗帜,“陛下手谕在此!皇后密令在此!你阴谋反叛,罪证确凿!铁证如山!还不跪地受缚,更待何时!”他刻意放大声音,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这“正义”的宣告。
郭崇韬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代表着至高皇权的明黄绢帛,眼中愤怒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对君王理智的幻想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没有下跪,甚至没有正眼看李存礼,只是微微仰起头,望衙署顶端那些精美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压抑的彩绘梁柱,仿佛在质问那冥冥之中的苍天,声音悲怆、沉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陛下!陛下!臣一心为国,荡平蜀地,稳定西陲,竟落得如此下场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吗?大唐的江山社稷……难道就要这样……毁于妇人之手,毁于谗佞之口吗?!悲哉!痛哉!”
“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污蔑圣听!诽谤皇后!”李从袭跳了出来,尖细的嗓音因兴奋而走调,手指几乎戳到郭崇韬脸上,“你这逆贼,死有余辜!来人!给我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周围的武士立刻收紧包围,数把长矛森冷的矛尖对准了郭崇韬。他本就不是勇武之人,此刻更是手无寸铁,又且心如死灰,哪里能突破这精心准备的杀阵。
“郭公,抱歉了。”向延嗣阴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积怨得泄的快意,“奉旨行事,由不得你辩驳!要怪,就怪你自己恃功而骄,目无君上!”
就在此时,府门外传来数声惨呼以及弩箭洞穿血肉的闷响,接着是身体撞在大门上的声音,随后府门大开,郭崇韬便见跟随了自己多年的亲卫已经全数倒在了府衙门前的台阶上。最后一名亲卫正被埋伏的军士一刀断首,头颅滚落,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那无头的躯体兀自挺立了片刻,才重重倒下,双目圆睁,充满了滔天的愤怒与不甘。
郭崇韬目睹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目睹着这些忠诚的部下为他惨死,目眦尽裂,泪水混合着巨大的悲愤终于决堤般涌出。他怒视李存礼等人,眼中燃烧起最后的火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字字如惊雷:“李存礼!尔等构陷忠良,祸乱朝纲,残害无辜!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尔等今日之举,乃自毁长城!郭某今日虽死,他日史笔如铁,必记尔等今日之罪!尔等必遭天谴!必遗臭万年!”
“还敢咒骂!狂悖逆贼!”李存礼被这临死的痛骂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和伪装,厉声嘶吼,声音扭曲,“不必再等了!就地正法!杀了他!立刻杀了他!”
命令一下,那名一直站在郭崇韬身后、手持沉重铁挝的魁梧武士——他是马彦珪从洛阳带来的心腹死士——早已蓄势待发。闻言,那人毫不犹豫地抡起那沉甸甸的铁制凶器,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郭崇韬毫无防护的后脑猛击下去!
“砰!!!”
一声沉闷、恐怖、令人牙酸的钝响骤然爆发,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