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脸上的笑意如同初春融化的冰面,缓缓舒展开来。他亲手执起鎏金酒壶,为老者斟满一杯乳白色的马奶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银杯中微微荡漾,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我们汉人有句俗语,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爷子深明大义,在下佩服,稍后还请以别乞身份传讯各部,两个月后在此会盟,共推新任俟斤。”
阿鲁剌惕枯瘦的手指接过银杯,浑浊的酒面上倒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他木然地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酒,而是整个部落的命运。躬身退出金帐时,他的背影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佝偻,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树。
王璟若站在帐门前,望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光晕中,不禁轻叹一声。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向来残酷如刀,弱肉强食的戏码年复一年地上演。能给阿亦里部留下一条生路,已是难得的仁慈。而有了这位德高望重的别乞支持,扶植布赫上位的计划将会顺利许多。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想只要不出意外,将整个鞑靼族收入麾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想必那位老谋深算的别乞,也正是看清了这点,才不得不答应那些苛刻的条件。
翌日正午,当常春率领的主力大军如潮水般涌至这片草原时,整个营地都为之震动。阿鲁剌惕站在营地中,木然地望着那一列列盔明甲亮的唐军将士井然有序地接管营地,眼神彻底黯淡下来。阳光中,铁甲反射着冷冽的寒光,长枪如林,战马嘶鸣,这支军队展现出的严整军容让老人心头泛起一阵酸楚。那位汉人将军果然没有欺骗他,面对这样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铁军,无论在何处开战,阿亦里的勇士们都难逃败亡的命运。如今这般结局,或许已是长生天最大的怜悯。
草原的春末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但这场迟来的春雨却裹挟着残冬的凛冽。冰冷的雨丝中混杂着未化的雪粒,打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刀割。雨水浸润着焦渴已久的土地,让战后的焦土下挣扎出点点怯弱的新绿,却也把刺骨的寒意深深渗入每一个角落。唐军士兵们裹紧早已湿透的皮袍,呵出的白气转瞬便被凛冽的春风撕碎。这场不合时宜的倒春寒,让刚刚经历血战的草原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阿亦里营地并未遭受太大破坏,大多数族人在阿鲁剌惕的劝说下早早放下了武器。因此当唐军到来时,只看到营地外围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都是拼死抵抗的阿亦里牧民,以及战死的都塔部、阿勒赤部勇士。雨水冲刷着血迹,在低洼处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
此地与前日的战场不同,人口密集,野兽稀少。若任由这些尸体腐烂,待到盛夏时节,恐怕会引发一场可怕的瘟疫。王璟若深知,对这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而言,火葬并非传统习俗。但在这万物亟待复苏的时节,比起耗费人力掩埋这些尸体,一把烈火反倒成了最干净利落的选择。
暮色四合时,各部人马的营帐如蘑菇般在阿亦里营地外的旷野上铺展开来。焚烧尸体的巨大火堆次第燃起,远看竟似庆功的篝火。只是那腾起的浓烟中飘散的不是烤肉的香气,而是皮肉毛发焚烧的焦臭。油脂燃烧的噼啪声此起彼伏,黑蛇般的烟柱扭曲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穹。夜幕沉沉压下,仿佛连老天也不忍目睹这污浊搅扰了春夜,开始落下冰冷的泪水——雨丝中夹杂着细雪,气温骤降,呵气成霜,将新绿的草尖也覆上了一层惨白。
王璟若独立金帐门前,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升腾的烟火,忽然开口吟道:
“离离草色接天涯,寒酥犹凝二月花。
折戟沉沙埋战骨,衔芦断雁泣胡笳。
新坟寂寂春犹冷,故国迢迢路转遐。
青冢连天何处是?东风不度玉门家。”
寒风吹乱他未束的鬓发,远处焚烧尸骸的火光将那句“青冢连天何处是”拓在焦黑的夜幕上。他忽然觉得口中诗韵泛着铁锈般的苦涩,直到肩头落下狐裘的暖意——谢明君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铁甲护臂上,呵出的白雾随风飘散:“这样的战争...真的有意义么?”
“意义?”王璟若目光沉沉锁住那片跳动的火光,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你也久经沙场,见过被铁蹄踏碎的村庄,听过妇孺在刀锋下的哀嚎,就该明白——有些仗,不得不打!”他反手握住谢明君冻得通红的手指,指向烟火升腾处:“你看这草原上的累累白骨——汉人的铁甲,突厥的雕翎,契丹的狼牙坠,经年累月后混在泥土里,谁还分得清彼此?”
帐内灯火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南北朝时拓跋鲜卑入主洛阳,自诩华夏正朔;就连先皇也是沙陀一族,只因执掌河东,唐天子才赐下李姓。你再听那火堆中的噼啪声,可有半分朝堂上奏凯的雅乐?这不过是将盐铁之利裹上血仇的糖衣,诱人啖肉吮骨罢了。所谓胜者编修青史,败者沦为贼寇,胡汉之别,不过是史官笔锋一转的事。”
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王璟若缓缓攥紧拳头:“纵使今日我们攻破契丹龙化州,将耶律阿保斩首示众,他日未必不会有新的草原雄主再叩雁门。牧人缺盐铁,农夫畏马蹄,当权者便拿‘血仇’二字当火种,把千万条人命填进熔炉...”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到头来,谁记得漠北的寡妇哭塌了毡帐?又有谁记得泾原的孤儿冻死在春秧田中?”
一声长叹随风而逝:“我何尝不知火堆里也有良善牧人?但若今日手下留情,明日胡人铁骑便会裹挟更多部落,踏破雁门关!关内千万百姓的性命,就悬在这一念之间!”
谢明君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紧锁的眉宇:“所以你宁可背负屠夫之名...”
“若各族真如太宗皇帝所言‘爱之如一’,何至于此?”王璟若骤然转身,玄甲在火光下如染血的寒冰,“但当他们将马刀砍向幽州妇孺时,我除了以血还血,还能赌什么仁义?”他的声音忽然提高,惊起远处栖息的寒鸦,“名声算什么东西?我只恨这世道!恨这草原与中原,总要靠人血浇灌才能短暂安宁!恨我手中刀,护得住身后山河,却护不住眼前这些...本不该死的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