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王璟若“不经意”间提起想购买石炭。布赫当即表示要将成堆的石炭无偿相赠,在王璟若再三坚持下,才以极低的价格折算成牛马交易。而这些牲畜,正是从各个契丹部落缴获的战利品。
此事引起了阿古直的不满。这位月氏首领亲自来到丰州交涉,最终在王璟若的劝说下,同意以等价金银换取这些牲畜,转供给都塔部。
而当他看到城中热火朝天的冶铁场景时,不禁长叹:“草原的天,要变了!”回到云内后,立即将一部分百姓迁往丰州,试图与王璟若再拉近些关系。
若说都塔部全族上下因能使用丰州城中的高炉冶铁,使得打造兵甲的速度突飞猛进而欢欣鼓舞,那么其其格心中的喜悦则全然来自能够日日得见赵书翰。
自从布赫派遣族人入城冶铁伊始,其其格便整日缠着父亲要去丰州。布赫终究拗不过爱女的软磨硬泡,只得命巴图尔护送她进城,托付给王璟若照料。这草原少女一到丰州城,便如影随形地跟在赵书翰身侧,央着他讲述中原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二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
这一日,其其格突然向王璟若辞行,说要回部落一趟。王璟若便派杜厚朴率领一队精兵护送。两日后,少女重返丰州,俏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如春花绽放。众人虽觉蹊跷,却也未曾深究。岂料这一疏忽,竟成就了一段姻缘。
这一日晚间,赵书翰喝了些许酒便独自返回房中。烛火摇曳,将银刀上的红玛瑙映照得如同滴血般艳丽。赵书翰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刀身上精致的纹路,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心头涌起一阵燥热。这把都塔部族特有的银刀,此刻在他掌中竟似有千斤之重。
他当时接受此物时候并未多想,直到半路上王璟若才笑着告诉他,草原女子赠送给男子刀具,其意便是“守护相伴”,当为定情之物。
他当时懊悔不迭,想要退还,却被王璟若劝阻:既已收下,若再退回,便是对草原女子的莫大羞辱,恐会反目成仇。这般进退维谷,只得将银刀随身携带。
自其其格来到丰州,少女的热情似火更令他难以招架。有时他刻意疏远,这单纯的姑娘却不似汉家闺秀般矜持,反以为他是害羞,愈发直白地表露心迹。
烛影摇曳中,赵书翰凝视着银刀,不禁扪心自问:当真对其其格毫无情意?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朝堂之上,他见惯了世家大族为政治联姻的做派,那些所谓的名门闺秀,个个如同提线木偶,任人摆布。这使得看惯了王璟若与谢明君、常春与钟宝灵两情相悦的他,更觉厌恶。这也是除却为王璟若考量外,他蹉跎至今的另一缘由。
而其其格的出现,恰似一股炽烈的夏日熏风,猝不及防地闯进他心扉。少女明澈如泉的眼眸,百灵鸟般清脆的歌喉,都与那些矫揉造作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当她用崇拜的目光望向他时,更使得这位饱读诗书的才子莫名生出亲近之意。
此刻说他对其其格毫无情愫,自然是自欺欺人。然则后唐承袭唐制,严禁官员与外族通婚。他身为朝臣,若行此举,非但仕途尽毁,更会连累王璟若。
想到这里,赵书翰烦躁地抓乱发髻,将脸埋入阴影之中。
“赵大哥!”此时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赵书翰还未来得及应声,房门便被轻轻推开。其其格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绯色长袍,腰间银链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她手里捧着一只描金漆盒,脸颊似乎是因羞涩而泛着红晕。
“这是我特意让额吉为你做的奶酥。”少女将漆盒放在案几上,掀开盖子时浓郁的奶香顿时弥漫开来。她坐到赵书翰身旁,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你尝尝看,我加了你喜欢的松子。”
赵书翰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这些日子以来,少女每日都会寻来各种理由接近他。有时是带着新摘的野花,有时是学写汉字时故意写错的纸条。最要命的是她那种毫不掩饰的倾慕眼神,像草原上最清澈的泉水,倒映着他无所遁形的身影。
“其其格。”他终是叹了口气,“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少女突然伸手按住他的嘴唇,指尖带着奶酥的甜香,“汉人的规矩多得像草原上的星星。”她歪着头,发辫上的银铃轻轻晃动,“可我们草原儿女认定的事,就算面对狼群也不会回头。”
此时院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赵书翰下意识往后挪了半尺。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少女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抬起头时,星辰般的眼眸中已经噙满泪水。忽然她轻声吟唱道:
“篝火舔着你汉家衣的纹绣,
马奶酒在银碗里晃成月亮。
萨满说遇见雄鹰要张开手,
可我捧着发烫的碗像捧狼崽般慌张。
你铠甲上沾着中原的霜,
融在我掌心变成额吉河的水。
说好的只教三句鞑靼话呀——
‘别走’这个词烫得我舌尖发灰。
解下护心镜照一照吧,
照见你眼里有只小驯鹿在跳。
长生天没收走我的胆量,
敢不敢把汉地月亮换成草原的芍药?
腰带上的狼牙扣全解开,
换你玉佩叮当响在牛皮毡。
都说汉人男子比白桦直,
怎么你的影子缠住我袍角打圈圈?
最后半壶酒泼进火堆了,
腾起的烟是萨满写婚书的墨。
天亮前若数清我发辫的珠,
就跟你去长城脚下牧天河…”
夜风穿过窗棂,带着草原特有的草木气息。随着其其格歌声渐低,赵书翰的心也随之沉沦。朝夕相处下,他已能听懂这歌词中炽热的情意。
他望着烛光里少女湿润的睫毛,突然想起当年在洛阳时见过的牡丹。那些被精心栽培的名贵花朵,美则美矣,却永远比不上眼前这朵迎着风沙绽放的野芍药。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对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这个动作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其其格猛地扑进他怀里,发间的银铃撞出一串慌乱的清响。赵书翰愕然望着怀中的其其格,想要推开,少女却紧紧环抱住他,螓首深埋在他胸前,脸颊绯红似火。他不敢用力,生怕伤着这草原明珠,只得任由她抱着。良久,才轻叹道:“其其格,胡汉有别,这段情缘注定无果,你又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