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仿佛没有察觉到沙瑞金神情上的微妙变化，继续用工作汇报语气，陈述着。
“根据省厅的报告，该案件涉及人员众多，时间跨度长，案情错综复杂，在当地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由于案件的特殊性和敏感性，为了排除地方干扰，确保案件能够公正办理，省公安厅党委连夜研究，决定启动异地交叉办案机制。”
“经省厅指定，目前，该案已经由东山市公安局立案侦查。主要犯罪嫌疑人，也已于今天清晨，被东山警方依法控制。”
一番话说完，祁同伟微微欠身。
“沙书记，田书记，省公安厅的同志还在整理具体的案情材料。我作为省政法委书记，认为此事事关重大，有责任，也有义务，在第一时间，向省委主要领导进行汇报。”
“我的汇报，完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几声鸟鸣，偶尔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汇报？
这是汇报吗？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
这是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沙瑞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不，是被一坨屎给堵住了。
恶心的不行。
他想发火，想拍案而起，想指着祁同伟的鼻子质问他，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截胡省委书记亲自部署的行动！
但他不能。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怎么说？
质问他为什么绕开林城市委，直接让省厅插手？
那祁同伟会立刻反问，沙书记，您亲自下令，让林城市局去办一个发生在麟县的案子，为什么我这个分管全省公检法的政法委书记，会毫不知情？
这符合程序吗？这符合规矩吗？
他能怎么说？
指责他擅自动用东山的警力，破坏了规矩？
祁同伟会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告诉他，沙书记，异地交叉办案，是写在公安部条例里的，是省厅党委的集体决定，我只是在履行我监督指导的职责。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案子办成谁也翻不了的铁案，彰显我们汉东依法治省的决心。
每一个理由，都那么冠冕堂皇。
每一个程序，都那么无懈可击。
他现在就像一个哑巴，吃了一嘴的黄连，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更让他感到憋屈和耻辱的是，祁同伟自始至终，都没有提一个字，说他沙瑞金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只是在“汇报工作”。
他把自己，把自己和田国富，当成了一个小丑。
他更用这种方式，剥夺了沙瑞金发难的资格。
因为你一旦发难，就等于承认了，你，汉东省省委书记，亲自下场，用不合规矩的手段，去策划了一场针对下属的政治狙击。
这要是传出去，他沙瑞金的政治生命，也就到头了。
降维打击。
这才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沙瑞金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毕恭毕敬的祁书记，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这已经不是权谋了。
一旁的田国富，脸色早已由青转白。他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混迹官场几十年，审查过无数高级干部，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对抗和抵赖。
但像今天这样，被人用这种方式，堵在自己的地盘上，指着鼻子羞辱，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这是第一次。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祁同伟依旧站在那里。
他在等。
等沙瑞金的“批示”。
“啪。啪。啪……”
沙瑞金突然鼓起了掌。
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标志性的，温和儒雅的笑容，“好！”
沙瑞金由衷地赞叹道，“同伟同志，做得好啊！”
他看着祁同伟，眼神里充满了欣赏，甚至是嘉许，那种上级对得力下属的欣赏。
“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发现问题的第一时间，就果断采取措施，启动最高效、最公正的办案程序。这充分体现了你作为我们汉东省政法委书记的担当和魄力！”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蜜的钢针。
田国富站在一旁，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转瞬之间，就将一场彻头彻尾的败局，一次被人堵在家里打脸的羞辱，粉饰成了一场他沙瑞金领导下的，对下属工作成果的表彰大会。
他甚至主动将祁同伟的行为，定义为担当和魄力。
这哪里是表扬？
这分明是在说，你祁同伟，为了摘清自己，连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叔叔都不放过，真是好一个冷血无情，好一个大义灭亲！
沙瑞金身体微微前倾，加重了语气：“尤其是，这个案子还牵扯到了你自己的家乡。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半点的徇私，坚持原则，依法办事。同伟同志，你用实际行动，扞卫了我们党员干部的纯洁性，也保护了你个人的声誉！”
保护你个人的声誉。
这句话，与祁同伟昨夜对钱立华说的话，何其相似。
然而，从沙瑞金的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阴冷到骨子里的嘲讽。
祁同伟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恭谨微笑。
他像是完全听不出沙瑞金话语里的讥讽，“谢谢沙书记的肯定。”
祁同伟微微欠身，姿态谦逊，“身为汉东省政法系统的负责人，维护法律的尊严，确保每一个案件都能得到公正处理，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无论是谁，只要触犯了法律，都必须受到严惩。这与他的身份、背景，与他和我有什么样的关系，都毫无关联。”
“我只是做了一个政法委书记应该做的事情。”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将沙瑞金抛过来的所有明枪暗箭，尽数化解于无形。
他坦然地接下了大义灭亲这顶帽子，并且将它升华为了法律尊严和党员责任。
你想用道德绑架我？
我就用法律和纪律，站在比你更高的制高点上。
沙瑞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那是怨恨，那是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发现，常规的权术和话术，对眼前这个小他很多岁的政法委书记，根本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