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凡没有回避,迎着刘初源那双骤然锐利的眼睛,吐出一个字。
“是。”
这一个字,像一柄重锤,砸在刘初源的心湖上,激起千层浪。
刘初源干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句“镇北将军府的那个宁家”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宁凡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刚从蛮荒回来,与宁家割发断亲,从此再无瓜葛。之后,便直接过来拜山门了。”
刘初源整个人都僵住了。
断亲。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浑浊的眼珠里倒映出宁凡那张满是伤疤、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
再联想到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十年遗弃”和“宁家义子”的传闻,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亲生骨肉在蛮荒之地挣扎求生十年,不闻不问;反倒为一个养子大张旗鼓地庆贺。
这种事,别说一个有血性的少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被摔得四分五裂了。
刘初源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他再看宁凡时,那眼神深处,第一次流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
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老猎人看到绝世凶兽幼崽时的欣赏。
这小子,骨头确实硬。
“呵……”刘初源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释然,他转过身,不再多言。
“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那条几乎被风雪完全掩埋的偏僻小径。
越往上走,风雪越大,四周的景致也愈发荒凉。
遥遥望去,其他六峰的方向,哪怕在风雪中,也能看到殿宇连绵,灵光冲天,仙鹤啼鸣之声隐约可闻。
唯独他们脚下这座山峰,死气沉沉。
古树枯败,怪石嶙峋,连空气中的灵气都稀薄得可怜。
山道两旁的石灯笼早已熄灭,有的甚至倾倒在雪地里,被积雪覆盖了大半,透着一股被世界遗弃的悲凉。
“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刘初源的脚步没停,声音却从风雪中飘了过来,“圣地七峰,天剑峰战力第一,丹阳峰富甲一方,随便去哪一座,都比跟着我这个老头子有前途。”
宁凡抬起头,看了看前方那座在风雪中只剩下几个黑色剪影的破败殿宇,面无表情。
“这里清净。”
他只吐出四个字。
刘初源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即哈哈一笑,那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苍凉。
“好一个清净!走!”
终于,他们来到了峰顶的主殿前。
与其说是殿,不如说是个大点的破屋子。殿门上挂着一块歪歪斜斜的牌匾,上面的“落魄殿”三个字,漆都掉了一大半,其中一个“魄”字,更是只剩下半边。
刘初源一脚踹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殿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
大殿内空空荡荡,蛛网遍布,几张东倒西歪的桌椅上积了能写字的厚灰。
正中央的地上,还有一个脸盆大的破洞,寒风正从下面“呼呼”地倒灌进来。
“咳,我们落魄峰虽然……落魄了点,但该有的待遇,圣地一分都不会少。”刘初源背着手,环顾着这破败的殿堂,老脸上不见半分尴尬。
他回过头,用一种近乎庄严的语气对宁凡宣布:
“你是近五十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加入本峰的弟子。”
“从现在起,老夫就授予你落魄峰……第一真传弟子的位子!”
宁凡点了下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真传弟子也好,扫地杂役也罢,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神秘师父需要的东西。
一个身份,能方便行事就够了。
刘初源的视线落在他那身破烂的兽皮上,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你这身打扮,也该换换了。”
“这里是大夏,是初火圣地,不是蛮荒。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指了指大殿东侧一间还算完整的厢房。
“你先去那边住下,那就是你的房间了。老夫去库房里给你找找真传弟子的行头,还有你应得的那些东西。”
刘初源说完,便转身,一边朝着大殿后方一间更破的屋子走去,一边嘴里嘀嘀咕咕。
“真传弟子的令牌……储物戒……还有那本入门功法……他娘的,都几十年没动过了,塞哪个旮旯里了……”
宁凡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按照记忆里那些人做过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拱了拱手,然后才走向那间厢房。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传来。
房内竟是意外的整洁。
床铺桌椅一应俱全,虽然陈旧,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与外面大殿的破败景象,简直是两个世界。
看得出来,这是刘初源自己的清净地。
宁凡走到房间角落里的一面古铜镜前。
镜面有些模糊,但还是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
皮肤黝黑粗糙,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纵横交错,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
最深的一道,从左边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几乎将他的脸剖成了两半。
这副尊容,就是他在镇北将军府,只用一个眼神就吓晕那位贵妇的本钱。
就在这时,那个慵懒的女声又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小凡凡,你这模样真是丑得惊天动地。】
【你现在可是本座行走世间的脸面,顶着这么一张脸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座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专门喜欢捡破烂呢。】
宁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身伤疤,是他过去十年,在骸骨葬地与数不清的异兽搏杀留下的功勋。
更是他刻意留下来,用以提醒自己被遗弃之仇的印记。
每杀掉一只异兽,他就留下一道疤,告诫自己遗弃之仇不能忘!
不过现在……
他割发断亲,与宁家再无瓜葛。
此行的目的,是找到太初魂晶,让这个神秘师父恢复力量。
顶着这张脸,太过招摇,只会节外生枝。
仇,刻在骨子里就够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这才对嘛,小凡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张脸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女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
宁凡心念一动。
嗡——
一股磅礴如烘炉的气血在他体内轰然运转!
《太上神魔镇狱经》的力量,瞬间被催动到了极致!
他身上的皮肤,开始散发出淡淡的暗金色光芒。
紧接着,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狰狞交错的伤疤,竟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开始微微蠕动。
皮肤之下,血肉翻滚,发出“噼啪”的细微爆响。
暗金色的光芒所过之处,那些丑陋的疤痕组织如同遇到烈日的冰雪,迅速消融、剥落。
新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来,白皙、细腻,透着一种温润的玉石光泽。
他的五官轮廓,也在这股霸道力量的重塑下,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眉骨更高,鼻梁更挺,脸部的线条也变得更加凌厉俊朗。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祛疤,而是从血肉到骨骼的彻底重塑!
一炷香的时间。
镜子里的那个“野人”,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的俊逸青年。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英气,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死寂,与这张年轻俊美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平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神秘。
整个人,脱胎换骨。
【嗯,这才像话。】
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满意的意味。
【勉强配得上本座的眼光了。记住,小凡凡,以后就保持这个样子,别再变回那个丑八怪了。】
就在这时。
“吱呀——”
房门被推开了。
刘初源一手拿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长袍,一手托着一枚古朴的戒指和一块黑铁令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了进来。
“小子,找到了!看看,这可是咱们落魄峰压箱底的宝贝……呃……”
他刚想开口炫耀,一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房间里那个穿着破烂兽皮,却丰神俊朗的青年,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不自觉地张开,手里的东西都差点没拿稳。
那个满脸刀疤,凶得像恶鬼一样的野人小子呢?
这……这是谁?!
刘初源使劲眨了眨眼,喉结上下滚动。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