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思入骨,南北同悲
赵安元在亲兵的搀扶下,强忍着心口那阵阵蚀骨的绞痛与翻涌不息的无边悲怫,回到了潼关驿馆。他屏退左右,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窗外,北境特有的凛冽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他内心的荒凉凄楚遥相呼应。
那痛楚并非持续不断,而是如同潮汐,时有涨落。当痛楚稍歇,那股深沉的悲伤便如浓雾般弥漫开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乔南一在江南的点点滴滴——西湖画舫上的月色,古庙篝火旁的凝视,苏堤上并肩而行的影子……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世。
而当他想起她最后那双冰冷彻骨、充满恨意的眼眸,以及那句“这是你欠我的”,心口的剧痛便会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同时噬咬他的心脏。
“南一……”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无人处回荡,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低低地呻吟着。额头上的汗水不断地渗出,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水渍。
他终于意识到,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伤势,而是她留给他的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惩戒。这到底是毒?还是蛊?一想到她那些神秘莫测的“家传秘术”,赵安元的心中就像被寒风吹过一样,冰冷彻骨。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自己的内力将这诡异的痛楚逼出体外。然而,他那至阳至刚的《烈阳功》内力,在遇到这阴柔缠绵的痛感时,竟然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毫无作用。不仅如此,由于情绪的激荡,这痛楚反而变得更加剧烈,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他的身体里搅动着,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赵安元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引起他人的注意。他更不能去请大夫诊治,毕竟他可是雪霁城的二公子,北境的巡防使,身份如此显赫,若是让人知道他在潼关军中莫名其妙地中了如此诡异的手段,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军心也会因此而动摇。而且,这其中的缘由恐怕也会引来无数的猜忌和流言蜚语。
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那爱与恨、悔与痛在他的胸中交织翻涌,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数日后,他终于到了不得不启程返回雪霁城的时候。当兄长赵北辰见到他时,不禁被他那苍白憔悴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安元,你……这是怎么了?”赵北辰一脸惊愕地看着弟弟,满脸的担忧。
赵安元强打起精神,打断了兄长的询问,故作轻松地说道:“无妨,只是路上不小心染了些风寒,再加上军务繁忙,有些劳累罢了。”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想要让兄长放心,但那笑容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然而,只有赵安元自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远比他所说的要糟糕得多。他的手在袖子里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以此来抵御那突然袭来的一阵心悸。
赵北辰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显然并不相信弟弟的这番说辞。但当他看到赵安元有意回避他的视线时,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下去。
他轻轻地拍了拍赵安元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北境的风霜苦寒,你一定要多加保重自己。还有,父亲……他非常想念你。”
回到熟悉的雪霁城,面对父亲的病榻、兄长的期望、边境的军报,赵安元不得不强行振作,将所有的痛苦与脆弱深深掩藏。只有在独自处理军务至深夜时,他才会偶尔停下笔,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心口的隐痛与莫名的悲伤,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影子,时刻提醒着他那个决绝离去的身影。他开始频繁地梦见她,有时是江南烟雨中的巧笑嫣然,有时是潼关夜色里的泪眼婆娑,而更多的时候,是最后那冰冷如霜的一瞥。每一次从梦中惊醒,心口那熟悉的绞痛便会如期而至,仿佛在嘲笑他当初那自以为是的“保护”。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冷峻。练兵、巡防、处理政务,他事事躬亲,近乎苛责地要求着自己和部下。只有在面对重伤未愈的副统领雷焘时,他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
“将军,”雷焘躺在病榻上,担忧地看着他日益清瘦的脸颊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您心里……若是有事,不妨说出来。末将虽然不济,也能分担一二。”
赵安元只是摇了摇头,替他掖好被角,声音低沉:“无事。你好好养伤。” 他转身离开时,雷焘清晰地看到,将军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与此同时,南疆,月眠谷。
乔南一跪坐在圣女殿深处的静室中,四周点燃着宁神的檀香,墙壁上雕刻着古老的蛊纹。她面前摆放着各种药材与器皿,正在按照大祭司的吩咐,炼制一种用于安抚谷中灵蛊的秘药。
自潼关归来已数月,她重新穿上了圣女的华服,戴上了象征身份的头饰,试图变回那个清冷孤傲、不染尘埃的月眠谷圣女。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袖中的母蛊玉蝉,总会不定时地传来细微的、带着痛楚的悸动。每一次悸动,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她的心扉,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远在北地的人。
她知道他正在承受着“相思断肠蛊”的反噬,知道他会心痛,会悲伤。最初,这确实带来了一丝报复的快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快意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玉蝉所传来的感应便会变得异常清晰。仿佛那玉蝉成为了她与他之间的一道桥梁,将他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她。
她能够真切地“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隐忍痛楚,那是一种被压抑着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感到压抑和不安。同时,她也能感受到他那深沉的悔恨,如同一股暗流在他心底涌动,久久不能平息。
然而,最让她心烦意乱的,却是那未曾完全熄灭的、如同灰烬下暗火般的情意。尽管这情意被他深埋在心底,但它依然存在,如同夜空中微弱的星光,虽然黯淡,却始终没有消失。
这种感觉让她心烦意乱,难以集中精力。在炼制丹药的时候,她竟然几次险些出错,这对于一向心细如发的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情况。
“圣女近日似乎心绪不宁?”负责照料她起居的嬷嬷轻声问道,眼中流露出一丝关切。嬷嬷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打扰到她,但乔南一还是听到了。
她缓缓地垂下眼帘,试图掩饰住眸中的波澜。然而,那一瞬间的慌乱还是被嬷嬷捕捉到了。
“无事,只是思索蛊术,有些耗神。”乔南一的声音平静如昔,听不出丝毫异样。
她走到窗边,望着谷中终年不散的、带着草木清甜气息的雾气。这里温暖、湿润、宁静,与北地的苦寒、干燥、肃杀截然不同。她想起他身上的檀香,想起他掌心灼热的温度,想起他说“北地风雪大”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故土的眷恋与责任。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他的欺骗,恨他的不告而别,恨他那些伤人的话语,恨他最后竟想用迷药留住(或者说摆脱)她。
可每当玉蝉传来他那如同困兽般的痛苦感应时,那恨意之下,又会有细密的、不受控制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种下这“相思断肠蛊”,究竟是在惩罚他,还是在折磨自己?
她也曾想过,是否要设法解除这蛊毒。但这蛊特殊,子母相连,若强行解除,对双方神魂皆有损伤。而且,她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丝不甘,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挂。她想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也曾想起过她?
这一天,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照亮了桌上堆积如山的古籍。乔南一正埋头其中,仔细翻阅着每一页,希望能找到一种既能缓解蛊毒反噬,又不会彻底解除蛊毒的方法。
正当她全神贯注地研究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抬起头,看到一位与她交好的师妹正站在门口,脸上露出犹疑之色。
师妹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轻声说道:“师姐,前几日有从中原来的商队带来消息……说是北境不太安宁,雪霁城那边好像遭遇了几次袭击,那位少城主似乎也受了些伤。”
乔南一手中的书卷猛地一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了一下。她紧紧握住书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是么?这与我们南疆无关之事,不必多言。”
然而,尽管她的语气尽量显得冷漠,但师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声音中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师妹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乖巧地点点头,然后转身退出了房间。
静室内重归寂静。乔南一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玉蝉在此刻传来一阵强烈而混乱的悸动,夹杂着痛楚、焦灼,还有一丝……坚毅?她闭上眼,仿佛能透过这无形的联系,看到北地漫天风雪中,他浴血奋战、眉头紧锁的模样。
“傻瓜……”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他,还是在骂自己。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也随着玉蝉的悸动,泛起一阵细密的、熟悉的抽痛。
爱与恨,如同两株相互缠绕的毒藤,在她心中疯狂生长,彼此争夺着养分。她恨他的决绝,却又无法彻底割舍那份曾经炽热的情感;她报复了他,却发现自己并未得到解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南北两地,相隔万里,风雪与烟雨各自笼罩着两个备受煎熬的灵魂。
赵安元在寒石堡的城墙上,迎着凛冽的风雪,一遍遍演练着枪法,试图用身体的疲惫和武道的专注,来压制内心汹涌的情感与蛊毒带来的痛楚。枪风呼啸,卷起千堆雪,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沉郁与思念。
乔南一在月眠谷的祭坛边,对着幽静的深潭,轻抚琴弦,清冷的琴音在雾气中流淌,试图安抚躁动的母蛊,也安抚自己纷乱的心绪。琴声如泣如诉,却诉不尽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仇纠葛。
他们都以为,那一次在潼关的决绝,已是故事的终点。
却不知,这相思入骨的蛊,这南北同悲的夜,这爱与恨交织的漫长时光,早已在他们的命运轨迹上,刻下了最深的烙印,只为在未来的某一刻,引向谁也无法预料的、更加汹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