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监察院正式挂牌成立。这座三进院落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别院,虽经修缮,仍保留着昔日的雅致。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院中几株百年银杏才抽出嫩绿的新芽。朱漆大门上新挂的匾额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匾额上的监察院三个鎏金大字是太子亲笔所题,笔力遒劲,气势磅礴,在晨曦中泛着威严的金光。
卯时初刻,谢瑾安便已在正堂端坐。他比平日更早到任,独自一人在堂中静坐片刻,目光缓缓扫过这座即将成为朝堂风云中心的院落。堂上悬挂着明镜高悬的乌木匾额,两旁立柱上刻着新题的对联:铁面无私查弊案,丹心一片为黎民。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监察御史官服,补子上用银线绣着獬豸图案,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象征司法公正。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深邃。
大人,今科会试的试卷已经全部运到。陈远快步走进堂内,铠甲上的金属片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后跟着两列侍卫,抬着十个沉甸甸的红木箱笼。箱笼开启的瞬间,浓郁的墨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在晨光中扬起细小的尘埃。
谢瑾安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箱前。他随手拿起一份试卷,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感受这纸张背后承载的十年寒窗。纸张是上好的宣纸,触手细腻,字迹工整秀丽,显然是出自寒窗苦读的学子之手。按照原定计划,将所有试卷重新誊抄,隐去姓名籍贯。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誊抄时务必仔细,不得有任何错漏。每一份试卷都要编号登记,誊抄完毕的原卷立即封存。
陈远领命,立即安排人手开始工作。很快,偏厅内就坐满了二十位专门请来的抄书先生,研墨声、纸页翻动声不绝于耳。阳光透过窗纸,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为这肃穆的场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宰相李纲大人到。
谢瑾安整了整衣冠,唇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恢复平静。他快步迎出,只见李纲身着紫色仙鹤纹朝服,在一众随从簇拥下缓步而来。年过花甲的宰相虽然鬓发斑白,但步履稳健,目光如炬。他手中把玩着一串沉香木念珠,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彰显着三朝元老的威仪。
下官参见相爷。谢瑾安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不见卑微。他的目光敏锐地扫过李纲身后随从手中捧着的礼盒,心中已然明了来意。
李纲微微颔首,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院内忙碌的景象:谢大人不必多礼。老夫今日前来,是想看看科举整顿的进展。他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对此事甚是关切啊。
相爷请。谢瑾安面带得体的微笑,拱手作揖,然后侧身让开,将李纲引入正堂。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既显尊重,又不失监察院总督察的威仪。
一进正堂,李纲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他定睛一看,只见堂中紫檀木八仙桌上,摆放着一套精致的钧窑茶具,天青釉色温润如玉。旁边还有一个精巧的银质茶炉,炉上正煮着一壶水,水已烧开,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白色的水汽。
谢瑾安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动作优雅地揭开茶壶盖。他用银茶勺舀了一些茶叶放入壶中,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散发出阵阵清香。
相爷可知这制茶之道?谢瑾安一边熟练地冲泡,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声音平静如水。
李纲微微挑眉:愿闻其详。
上等茶叶,须经采摘、萎凋、揉捻、发酵、干燥五道工序,每一道都讲究火候分寸。谢瑾安缓缓道来,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乱,若有一道工序出了差池,再好的茶叶也会失了真味。
他拿起茶漏,将茶水过滤到越窑青瓷茶盏中,茶汤澄澈透亮:就如同科举取士,从童试到殿试,每一关都需严格把关。若有任何环节失了公允,便选不出真正的栋梁之材。
他双手捧着茶盏,毕恭毕敬地递给李纲:相爷,请用茶。
李纲接过茶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赞道:好香的茶!他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动着茶沫,却不急于饮用,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谢瑾安:谢大人这个比喻,倒是颇为精妙。
谢瑾安微微欠身:相爷过奖。下官只是觉得,制茶与取士,看似不相及,实则道理相通。都要去伪存真,都要精益求精。
他抬眼看向李纲,目光平静却带着深意:就如这杯中的茶叶,若是在制作时掺了杂质,或是火候不当,便泡不出这般清亮的茶汤。科举取士亦是如此,若是在任何一个环节失了公允,选出来的,恐怕就不是真正的人才了。
李纲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汤在盏中漾起细微的涟漪。他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对方平静外表下深藏不露的锋芒。
谢瑾安继续缓缓说道:下官记得在边关时,曾见过一位老茶农。他制茶五十年,从不肯在任何一个环节偷工减料。他说,茶品如人品,半点都马虎不得。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下官以为,科举取士,也该有这般匠心才是。
李纲接过茶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赞道:好香的茶!他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动着茶沫,却不急于饮用,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谢瑾安,缓缓说道:谢大人年轻有为,深得陛下信任,此次科举改革,陛下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你,实乃对你的器重啊。
谢瑾安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相爷过奖了,下官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李纲点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继续说道:不过,科举取士,关乎国本,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朝中诸多老臣,对此都颇为关注,毕竟这关系到他们的门生故吏的前途。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堂内的陈设,所以,谢大人在处理此事时,还需多多考虑各方利益,切不可操之过急啊。
谢瑾安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茶汤中倒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沉默片刻,方才抬眼看向李纲,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坚定:
相爷可知,下官年少时曾随家父在边关从军?他突然转换话题,声音依然平稳,那时常见将士们为保家卫国浴血奋战,其中不乏寒门子弟。他们常说,若能通过科举改变命运,谁又愿意以命相搏?
他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下官始终记得那些将士的眼神——渴望改变,却又无可奈何。他的目光终于与李纲对视,所以下官以为,科举改革不是为了触动谁的利益,而是为了给那些渴望改变命运的人一个机会。
李纲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汤在盏中漾起细微的涟漪。他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对方平静外表下深藏不露的锋芒。
谢瑾安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忙碌的景象:相爷放心,下官定当秉公办理,绝不辜负陛下的厚望。他转过身,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至于各方利益...下官以为,最大的利益,莫过于江山社稷的稳固,天下百姓的福祉。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尖在官袍下微微收拢,这个细微的动作显示出他内心的坚定,而非紧张。
送走李纲后,谢瑾安独自在堂中静立片刻。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深青色的官服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缓步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抚过那叠尚未启封的试卷,眼神深邃如潭。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恭谨有礼的年轻官员,而是掌控着科举改革命脉的监察院总督察。就像他精心烹制的那盏茶,表面清澈见底,内里却暗流涌动。
送走李纲后,谢瑾安立即来到偏厅。苏轻媛已经在那里忙碌多时,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缠枝莲纹常服,发髻简单挽起,只用一支银簪固定,正俯身在案前仔细比对试卷。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可有发现?谢瑾安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
苏轻媛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指着案上摊开的两份试卷:确实发现几份可疑的。你看这一份策论的文章,与这份墨义答卷的笔迹虽然刻意模仿,但起笔收笔的习惯截然不同。她取过一把象牙柄放大镜,示意谢瑾安细看,而且这两份试卷用的墨也不同。策论用的是上等的松烟墨,墨色乌黑发亮;而墨义用的却是普通的油烟墨。一个考生怎会在同一场考试中使用两种不同的墨?
谢瑾安凑近细看,在放大镜下,墨色的差异更加明显。松烟墨细腻均匀,泛着紫玉般的光泽;而油烟墨则略显浑浊,色泽也不够饱满。看来是有人代考。他沉声道,眉头微蹙,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三天,监察院灯火通明。谢瑾安与苏轻媛带着一众官员日夜不停地审核试卷,困了就在衙内小憩片刻。到了第三日深夜,苏轻媛终于将最后一份可疑试卷标注完毕。她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将整理好的名单递给谢瑾安。
共查出可疑试卷六十八份。她的声音带着疲惫,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其中二十一份可以确定是代考,另外四十七份需要进一步核实。最可疑的是这份...她指着名单上第一个名字,李兆廷,宰相李纲的侄孙。他的策论文章精妙,但经义答卷却错误百出,笔迹也有明显差异。
谢瑾安接过名单,就着烛光细看。跳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明日我亲自去贡院调取原始试卷。他将名单仔细收好,你留在衙内,继续核对笔迹。
然而次日清晨,当谢瑾安带着侍卫赶到贡院时,却发现存放原始试卷的库房昨夜竟遭了贼。贡院管事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大人,贼人手法老道,撬锁而入,却只翻乱了今科会试的试卷。其他物品一概未动。
谢瑾安快步走进库房,只见满地狼藉,试卷散落一地。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那些被翻乱的试卷恰好都是他们查出有问题的考卷,其中李兆廷的试卷更是被撕成了碎片。
好快的动作。谢瑾安冷笑,指尖掠过被撕碎的纸片,这是要销毁证据啊。
回到监察院,他将情况告知苏轻媛。苏轻媛沉思片刻,忽然道: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入手。这些代考的学子,必定要通过某种方式将试卷传递出去。贡院戒备森严,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
她取来贡院的布局图,在灯下仔细研究。图纸上用朱笔标注着各处的岗哨,密密麻麻。你看,贡院东侧靠近厨房,每日要运送食材。若是买通送菜的杂役...
谢瑾安立即会意:陈远,去查贡院这几日进出的人员名单,特别是运送食材的杂役。
调查果然有了发现。一个名叫王二的杂役在考试期间行为异常,前日更是突然辞工离京。谢瑾安立即下令追查,终于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处客栈将王二截获。
与此同时,苏轻媛在太医院也有意外收获。这日她正在药房配药,无意中听到两个太医在药柜旁低声交谈。
...李公子的病来得突然,好在已经无碍了。前几日还咳血呢,今早就能下床走动了。
可不是嘛,前几日还听说他在醉仙楼饮酒作诗,转眼就病倒了。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真是奇了。
苏轻媛心中一动。他们口中的李公子,正是李兆廷。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配药,待那两个太医离开后,立即翻查近日的出诊记录。果然发现李兆廷在会试前三日曾请太医诊治,诊断书上清清楚楚写着:突发心疾,需静养月余。
一个需要静养月余的病人,怎么可能在三日后参加持续九天的会试?她立即将这个发现告知谢瑾安。
此时陈远也带回了消息:王二在审讯下招认,是受李府管家指使,在考试期间利用运送食材的机会传递试卷。
证据确凿,谢瑾安立即进宫面圣。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谢瑾安呈上的证据,面色阴沉如水。殿内香炉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凝重的气氛。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上的螭龙雕刻,发出规律的轻响。
李纲...皇帝喃喃道,目光扫过那叠证据,他可是三朝元老啊。先帝在时,他就已是吏部侍郎了。
陛下,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若不能公正取士,何以服天下学子之心?谢瑾安跪奏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今有寒门学子,十年苦读,却因权贵舞弊而名落孙山。长此以往,恐怕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啊。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传朕旨意,所有涉案官员,一律严惩。至于李纲...让他致仕还乡吧。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很快传遍朝野。李纲当日下午就上表请辞,皇帝准奏,赐金千两,准其还乡。其他涉案官员也都受到相应惩处,朝堂上下为之震动。
四月十五,科举放榜日。长安城万人空巷,学子们早早聚集在皇榜前,翘首以待。晨光中,礼部官员在侍卫护卫下来到榜前。令人意外的是,为首的竟是太子本人。
太子今日穿着一身杏黄色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更显英姿勃发。经查,今科会试存在严重舞弊。他的声音清越洪亮,在人群中回荡,现取消所有舞弊举子的成绩,重新按真实成绩排名。
榜单更换的瞬间,人群沸腾了。寒门学子的名字纷纷上榜,而那些权贵子弟的名字大多消失不见。一个穿着补丁儒衫的年轻学子看到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喜极而泣,跪在地上朝着皇宫方向连连叩首。
这时,谢瑾安与苏轻媛也来到榜前。看着学子们欢欣鼓舞的模样,苏轻媛轻声道:总算没有辜负这些寒窗苦读的学子。
然而谢瑾安的眉头却依然紧锁。他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正冷冷地盯着他们,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这才只是开始。他低声道,科举整顿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接下来的阻力只会更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当晚谢瑾安的府邸就遭了贼。幸好他早有防备,贼人一无所获。但在打斗中,一个侍卫受了轻伤,贼人则全部服毒自尽。
是死士。陈远检查着尸体,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身份的标记,所用的兵器也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
谢瑾安站在院中,望着漆黑的夜空。春风拂过,带着桃花的香气,却也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与此同时,苏轻媛在太医院的处境也变得微妙。这几日前来求诊的官员家眷明显减少,几个向来与她交好的太医也开始刻意回避。
这日她正在整理医案,太医正周明远缓步走来。周明远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在太医院德高望重,向来对苏轻媛照顾有加。
苏女官,周明远轻叹一声,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树大招风啊。你与谢大人近来风头太盛,恐怕已引起不少人的忌惮。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今日早朝,又有人上书,说女子参政有违祖制...
苏轻媛放下医案,恭敬行礼:多谢院正提醒。但臣以为,既然食君之禄,就当忠君之事。至于其他,但求问心无愧。
周明远摇头苦笑,手中的药杵在玉臼中轻轻研磨:好一个问心无愧。只是这朝堂之上,有时候光是问心无愧还不够。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近日有人向皇后进言,说女子参政有违祖制。你...要好自为之。
送走周明远,苏轻媛独自在药房沉思。窗外月色如水,梨花似雪,暗香浮动。她想起白日里在榜前看到的那些学子欣喜的面容,想起那些寒门子弟终于得以一展才华的机会,忽然觉得,即便前路艰难,这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而此时在东宫,太子正在烛下批阅奏折。当他看到一份弹劾谢瑾安专权跋扈的奏章时,不禁冷笑一声,提笔在奏章上批道:查无实据,勿再妄奏。
他放下朱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洒在庭院中的石阶上,泛着清冷的光泽。这场改革才刚刚开始,而他要走的,还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