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面由无数森白的骸骨压缩、拼接、熔铸而成的骨墙。
骨头之间没有缝隙,却流淌着一层暗金色的光泽,像是油脂。
苏清漪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这诡异的墙体上挪开,视线余光就捕捉到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是陈伯。
那老头儿不知何时摸到了骨城的墙根下,正从一个破烂的布袋里,颤巍巍地掏出几枚寸许长的钉子。
钉子也是骨制的,通体惨白,钉头却浑圆光滑,透着一股玉质感。
他没有用锤子,只是用那根残缺的断指,将第一枚骨钉对准骨墙上一个天然的孔洞,轻轻一按。
骨钉悄无声息地没入墙体,只留下一截白玉般的钉尾。
下一瞬,一滴浓稠的金色液体从钉尾处渗了出来,顺着墙面蜿蜒而下,像一条有了生命的小蛇。
陈伯没停,接连将剩下的六枚骨钉都按入墙中。
七道金液汇流成河,沿着骨城墙基飞速蔓延,所过之处,墙体上那些暗金色的油脂光泽变得愈发明亮。
苏清漪的目光顺着金液流动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铁匠鲁三。
他蒲扇般的大手正抚摸着西山矿脉图,粗犷的脸上满是激动。
鲁三猛地将虎口凑到嘴边,狠狠一咬,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血珠滴入那条流淌的金色小河。
“滋——”
一声轻响,金液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猛地沸腾起来。
鲁三滴血的那处墙缝里,“噗”的一声,钻出几株黑黝黝的、如同金属铸成的嫩苗。
玄铁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顶端瞬间开花,结出一个核桃大小、由玄铁构成的微型药碾。
那药碾自行转动起来,产生一股吸力,把空气中那些刚刚由寒髓蛊种爆开后尚未散尽的灰色粉尘,全都吸了过去,碾得粉碎。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气息,瞬间消散一空。
苏清漪脑子里刚闪过“全自动空气净化器”这个念头,一股更亮的光芒便从另一侧传来。
沈婆子那个粗陶瓦罐里,三百盏拇指大小的骨灯,不知何时已全部点亮。
灯焰汇聚成的光束,如同一台探照灯,将苏清漪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巨大的骨城墙面上。
墙上的影子与她的动作完全同步。
她下意识地抬手,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抬手。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影子的脸上时,心头猛地一跳。
墙影中,她正俯身,做出采摘草药的动作,神情专注。
唯独那双嘴唇,紧紧闭着,没有一丝声响。
不对。
苏清漪的喉咙猛地一紧。
她记忆里,母亲哄她睡觉时,总会哼着一首摇篮曲。
那曲调……那曲调是什么来着?
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像有一块记忆被谁用勺子硬生生挖走了,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灌着冷风的窟窿。
“大小姐?”
霍铮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他甲胄上的青苔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左眼那枚骨瞳里,三百死士额角的青黛星图亮得吓人。
苏清漪顺着霍铮的视线看去,远处,那些僵跪在地的三百死士,嘴唇上竟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霜气之中,隐约有金屑般的字迹在流转。
“信药者,药渡之。”
那些白霜从他们的唇齿间析出,融入地面流淌的金液河中,整条小河瞬间升腾起一片温暖的白雾。
苏清漪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空荡荡的袖袋,想摸一摸那颗能让她心安的槐籽。
指尖触及布料,一片冰凉。
她摸了个空。
对了……那颗槐籽,早在她穿来的第一天夜里,就被她亲手埋进了百草堂后院那口老井旁。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她的脑海。
雨雾蒙蒙的巷口,母亲撑着一把油纸伞,背影决绝,越走越远。
她想追上去,却怎么也看不清脚下那青石板路的纹路,它们像被雨水浸泡过度的墨迹,模糊成一片。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苏清漪猛地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疾步冲到那条流淌的金液河边,不顾一切地掬起一捧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液体带着草木的清香,让她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滴在脚下的冻土之上。
几株翠绿的药芽,竟破开坚冰,从她脚边钻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金属震颤声从骨城高处传来!
谢影玄衣猎猎,腰间刀鞘的鞘口正对着西北方向的一处沙丘,嗡鸣不止。
下一秒,那沙丘轰然塌陷!
半截早已白骨化的前朝药奴骸骨,从沙土中显露出来,枯骨手掌中,死死攥着一卷被燎烤得焦黑的纸张。
一直跟在谢影身后的阿沅像一道闪电,飞奔过去,捡起了那卷焦纸。
她没有回来,而是高高举起手中的铜镜。
镜面反射着骨灯的光,清晰地映出了焦纸上的内容。
那是《玄枢》真经的末页。
而在页脚处,一行秀气却力透纸背的小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苏清漪的瞳孔里。
是她娘的笔迹。
“癸未冬,苏氏女埋槐籽于井畔,誓承药脉。”
苏清漪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全都冲上了头顶。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代价。
她还未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声沉重而急促的闷响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炸开。
是林嬷嬷的拐杖,狠狠地顿在了金液河畔的冻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