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骤然停歇。
苏清漪靠在石碑上喘息,肺叶每一次扩张都扯得生疼。
她死死盯着离她最近的一个死士。
那人缺了一截小指的手掌正在颤抖,断茬处,一截新生的指骨顶破坏死的皮肉,发出咯吱的声响往外冒。
随着新骨生长,覆盖在他手臂上的厚重霜纹,急速向手肘后方退去,露出了底下褐黄色的皮肤。
那是活人的颜色。
哑姑在人群缝隙里灵活的穿梭。
她袖口的炭笔早已磨秃,被体温捂得温热。她不管不顾,抓住那个死士的额头就点了一下。
笔尖落下,原本漆黑的炭迹遇热即亮,化作一个赤红的“生”字。
红光一闪,那死士脖颈上的最后一圈霜纹崩散成了一摊雪水。
“我……”
那死士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双手抱着头,两行热泪冲开脸上的污泥,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声:“我想起来了……娘……娘煮的沙棘茶,酸……好酸……”
这一声哭嚎仿佛一个信号。
“我也想起来了,我爹是个木匠。”
“我家住柳树巷……我要回家。”
原本死寂的死士营瞬间沸腾起来。三百个灵魂仿佛同时解冻,有人哭喊,有人大笑,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得周围积雪簌簌落下。
苏清漪却笑不出来。
一股强烈的虚弱感顺着她的脊椎往上爬,那是透支系统能量后的副作用。
“大小姐……看这个。”
一直缩在墙角的鲁三哆哆嗦嗦的膝行过来。
他手心捧着一枚刚从墙缝里抠出来的骨钉。
苏清漪勉强聚起焦距。
骨钉通体漆黑,尾端暗槽里刻着四个很小的篆字——癸未·百草。
“裴大人当年命我铸这钉子的时候……说这是镇魂的圣物,能保大靖国祚绵长。”鲁三哽咽着,那张布满风霜的脸皱成一团,“可钉入城墙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那钉尖儿一见血,居然渗出了青苔……那种青苔,只有百草堂后院那个不见光的阴沟里才长……”
百草堂。又是百草堂。
苏清漪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测终于有了实锤的落点。
这镇魂钉就是吸血的蚂蟥,是裴砚之用来抽取三百霍家旧部生机的导管。
“咚!”
一声闷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嬷嬷手里的拐杖重重顿在地上,震得那条刚长出来的嫩芽微微一颤。
那嫩芽顶端托着的微缩药旗,此刻正与苏清漪手中残破的大旗一呼一吸的同频闪烁,上面的“生”字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老婆子我这双眼还没瞎。”林嬷嬷干枯的手抚过旗面,声音嘶哑,“癸未年那场大火,苏家除了自救,还悄悄收容了三十个无家可归的弃童。为了怕他们走散,老爷子让人在他们胳膊上都烙了个‘百’字。苏清漪,你这身子骨的亲娘霍氏,就是当年这三十个孩子里,最后一个守灯人。”
她抬起混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苏清漪,仿佛要看透这具躯壳:“这是血脉里的债。”
旁边一直沉默的霍铮猛地抬起头,独眼里满是血丝。
他一把抓过鲁三手里的骨钉,不顾上面的倒刺,狠狠按向自己胸口那块狰狞的烙印。
“嗤——”
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骨钉接触到那层终年不化的霜纹,竟直接融了进去。
一股暖流冲散了他胸口郁结的寒髓,霍铮浑身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裴砚之……他骗了我十年。”霍铮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他说他是为了给霍家复仇才修习邪术……他不是霍家弃徒。”
他猛地转头看向苏清漪。
“他是你娘从火场里抱出来的那个养子。他恨你娘宁死也不肯把《玄枢》真经传给他这个外姓人。”
原来如此。
所有的逻辑都在这一刻扣上了。
原来他的恨,都源于求而不得的贪婪。
裴砚之这盘棋下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证明苏家的药道离了他就是废物,为了抢夺那本他认为本该属于他的医书。
苏清漪刚想开口,右腿断骨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嘶——”
她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看去。
只见刚才还红肿的伤口处,此刻渗出了漆黑的血水。
那血水带着一股腥甜的气味,顺着裤管滴落在雪地上,腐蚀出一个个黑洞。
脑海中,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刺耳的警报声调:
【警报!“血契提纯”模块强制开启。】
【契约对象:三百“霜骨死士”。】
【反噬倒计时:三日。】
【警告:宿主已与三百目标生命体绑定。若三日内,三百人中有一人因意志崩溃复堕寒障,施术者将被视为治疗失败,百脉俱焚,即刻抹杀。】
苏清漪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破系统,以前是要钱,现在是要命。
这就是医疗风险共担?
这也太硬核了。
苏清漪下意识的抬头望向远处。
吴婆子正抱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瓮,瓮里的清水倒映着那三百张重获新生的脸孔。
每个人的额角,哑姑点上去的青黛光点正随着呼吸微微闪烁。
只要有一个光点灭了,她苏清漪就得跟着玩完。
这三百个病人,就是绑在她身上的三百条引线,一断就炸。
突然,人群边缘传来一声很轻的脆响。
“咔嚓。”
声音不大,在嘈杂的哭嚎声中很难被察觉,但苏清漪的心脏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苏清漪循声望去。
最外围,一个刚长出半截新骨的年轻死士,忽然僵住了。
他额角那点明亮的青黛光斑,毫无预兆的暗淡下去,光芒骤减。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三步远的地方——那里,另一个正试图站起来的同伴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