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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围子坐落在两座低矮山丘夹峙的背风处,由黄土夯筑而成,墙垣早已残破不堪,塌了大半,但残留的部分依旧能挡住最猛烈的北风。里面有几间同样用土坯和茅草搭就的、歪歪斜斜的破屋,应是多年前屯垦边民或过往行商废弃的临时落脚点。此刻,却被这群北地马帮占据,成了临时营地。

几堆篝火在围墙内的空地上熊熊燃烧,粗大的木柴噼啪作响,驱散着严寒,也将围坐在周围的马帮汉子们粗犷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火上架着铁锅,煮着大块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混着些干菜,浓浊的汤汁翻滚,散发出一种原始而粗犷的香气。马匹被拴在背风的残墙下,正咀嚼着草料。

最大的那间破屋,被稍稍清理过,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和几张破烂的毛皮。赵重山和丁顺被安置在靠墙的干草铺上。赵重山依旧昏迷不醒,但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些,呼吸虽然微弱,却比在雪地中平稳。独眼巨汉带来的、那个被称作“老刀子”的瘦小老头,正蹲在赵重山身边,为他处理伤口。

老刀子看着干瘦,手上动作却异常稳当麻利。他剪开被血污浸透的绷带,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浑浊的老眼里没什么波澜,仿佛见惯了生死。他用烧开放温的盐水仔细清洗创口,手法老道,避开了重要筋脉。然后从一个油腻腻的皮囊里,掏出些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似乎是某种柔软树皮内衬鞣制而成的“绷带”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昏迷中的赵重山只是眉头紧锁,身体偶尔抽动,并未醒来。

“刀口深,失血多,寒气入体,能撑到现在,是条硬汉子。”老刀子处理完,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嘶哑着嗓子对守在旁边的姜芷和陈三说道,“俺这药,止血生肌还行,但内里的损伤和寒气,得靠他自己熬。高热退了,命就捡回大半。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看造化。”

姜芷的心依旧悬着,但听到“命捡回大半”几个字,紧绷的神经还是微微松弛了一丝。她对着老刀子深深一福:“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老刀子摆摆手,没说话,又去查看丁顺的腿伤。丁顺失血过多,又受了冻,此刻仍昏迷着,但呼吸尚存。

屋外,独眼巨汉靠坐在火堆旁的一块大石上,拎着一个皮质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火光映着他半边狰狞的脸和那只精光四射的独眼。陈三安顿好里面,走了出来,在巨汉对面不远处坐下,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老子脸上有花?”巨汉察觉到他的目光,斜睨过来,语气依旧粗鲁。

陈三抱了抱拳,沉声道:“今日多蒙好汉仗义出手,救我等于绝境。大恩不言谢,陈三铭记在心。只是……好汉似乎认得我家大人?”他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巨汉又灌了一口酒,抹了抹虬髯上的酒渍,独眼望着跳跃的火光,沉默了片刻,才粗声粗气道:“赵重山……嘿,这名字,在定远军的老营里,好些年前,也算响当过一阵。”

定远军!陈三心中一震。这正是赵重山曾经效力过的边军!这巨汉果然是旧识!

“好汉也是定远军出身?”陈三追问。

“老子?”巨汉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疤和瞎掉的眼睛,“老子这副尊荣,像是正经丘八吗?老子是边军撤走时,留下来等死、最后又没死成的溃兵头子!”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自嘲的苍凉和桀骜,“不过,当年在葫芦口,老子带着一帮兄弟被北狄狗围得像铁桶,粮尽援绝,眼看要让人剁了包饺子。是当时还是个小小斥候队正的赵重山,带着十几个人,硬是从死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把消息送了出去,才引来援军,破了狄狗的围。老子这条命,还有手下几十号兄弟的命,算是他顺手捡回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后来听说他犯了事,被上头拿了顶罪,发配的死囚营,老子还道这小子早烂在哪个矿坑里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撞见了,还他娘混得这么惨,让人撵得像条丧家之犬。”

陈三恍然。原来是战场上的过命交情。难怪这巨汉方才眼神如此复杂。这解释了许多疑惑,但……仅仅因为一份多年前的战场恩情,就值得这伙明显不愿多管闲事、游离于律法之外的马帮,公然与那些训练有素、背景莫测的杀手对抗吗?

巨汉似乎看出了陈三的疑虑,独眼中精光一闪,哼道:“怎么?觉得老子是多管闲事?实话告诉你,救你们,一来是还当年的人情,二来……”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那些追杀你们的杂碎,身上那股子阴沟里的老鼠味儿,隔老远老子就闻到了。忻州那地界,能有这般手笔、养着这种见不得光死士的,左右不过那几家。老子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能给那帮龟孙子添点堵,老子乐意!”

这个理由,倒是很符合这巨汉表现出来的性情。陈三点了点头,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无论如何,对方救了他们是事实。

“那些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家大人赶尽杀绝?”陈三趁势问道。

巨汉摇了摇头:“具体是哪家养的狗,老子也不清楚。但那做派,不是寻常江湖仇杀,更像是……灭口。”他独眼眯起,“赵重山当年顶的那桩事,牵扯不小吧?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惦记着要他的命,嘿,有意思。”

陈三心头沉重。连这地头蛇般的马帮头子都说不清对方具体来路,只知背景深厚,这仇家,比想象的还要棘手。

这时,姜芷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已简单梳洗过,换了身马帮妇人给的、虽粗糙却干净的厚布衣裙,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却清亮了许多。她走到火堆旁,对着独眼巨汉,敛衽一礼,姿态端庄,与这粗犷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度。

“妾身姜氏,谢过好汉救命大恩。还未请教好汉尊姓大名。”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很平稳。

巨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妇人看着温婉,经历这般生死劫难,此刻竟能如此镇定,倒是难得。“老子姓雷,雷豹。弟兄们给面子,叫一声雷老大或豹爷。”他摆摆手,“虚礼就免了。你男人怎么样了?”

“内子伤势沉重,但已无性命之忧,多亏了豹爷和那位老丈。”姜芷道,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清冽地看向雷豹,“豹爷方才说,那些杀手像是要灭口。豹爷久在北地,见多识广,可能猜到,他们背后的主子,所图为何?又可能是什么来历?”

雷豹没想到这妇人一开口就问到了最关键处,而且如此直接。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虬髯,独眼转了转:“小娘子倒是爽快。不过,这事儿,水太深。老子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当年定远军那桩贪墨军械的大案,最后是赵重山和他顶头上司几个倒霉蛋扛了。他那上司好像死在流放路上了,赵重山命大,熬了过来,但也被除了军籍,成了白身。这事儿,按理说早就结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可如今,有人不惜派死士跨境追杀,非要他性命不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当年那案子,根本没完,还有更大的鱼没揪出来,赵重山知道些什么要命的东西;第二,他赵重山这些年,又不知不觉,碍了谁的事,或者……他身上,有什么别人非要得到不可的东西。”

姜芷和陈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雷豹的分析,与他们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甚至更深入。

“豹爷,”姜芷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以您之见,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躲在此处,能保一时平安吗?”

雷豹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土围子,挡不住真正的搜捕。老子能吓退那几个探路的野狗,是因为他们人手不足,又摸不清老子虚实。但他们背后的主子,若真铁了心要赵重山的命,下次来的,可就不是这点人了。老子这帮兄弟,刀口舔血混口饭吃,讲义气不假,但也没道理为了你们,跟不知根底、势力庞大的地头蛇死磕到底。护得你们一时,护不了一世。”

他说的很直白,甚至有些冷酷,但却是实情。马帮与他们非亲非故,能出手相救已是大恩,不可能指望他们长期庇护,与那未知的强敌对抗。

“那……我们该往何处去?”陈三沉声问。回忻州是自投罗网,去别的城镇,对方既能追到忻州,在其他地方恐怕也有眼线。荒原雪野,重伤之人又无法生存。

雷豹独眼闪动,看着跳跃的火光,缓缓道:“这北地,乃至周边几州,能完全不给那帮阴沟老鼠面子、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的地方,不多。”他抬起头,看向南方,尽管只有残垣和夜空,“一个是军营,有王法军纪镇着。但赵重山是戴罪之身,除了军籍,军营进不去,进去了也未必是福是祸。”

“另一个……”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就是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那里水是更深,但规矩也最大。再手眼通天的人,在京城做事,也得缩着点爪子,讲究个明面上的规矩。而且,若赵重山当年那案子真有冤情,或者他身上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想要翻案,想要保命,甚至想要反戈一击……唯有去京城,才有那么一丝可能,把天捅个窟窿,或者……找到能庇护你们、让仇家投鼠忌器的靠山。”

京城!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姜芷和陈三心中炸响。

那是千里之遥,是他们从未想过会涉足的地方。那里是帝国的中心,是权力与财富的旋涡,也是无数机遇与危险的根源。对他们这些挣扎在底层、刚刚脱离绝境的小人物而言,京城,无异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深不可测、步步惊心的龙潭虎穴。

但是,雷豹的话,却像黑暗中的一缕微光,指出了唯一一条可能生还、甚至可能解决根本问题的道路。

躲避,只能躲一时。唯有直面,去那风暴的中心,或许才能找到破局的关键,才能争取一线真正的生机和公道。

姜芷沉默着。火光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映出她眼中激烈的挣扎与思索。她想起赵重山身上那些狰狞的旧伤疤,想起他偶尔在深夜惊醒时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戾气,想起他沉默外表下那颗始终未曾真正安宁的心。那些过往的冤屈,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远离。如今,更是演变成了不死不休的追杀。

继续逃亡,隐姓埋名,或许能苟活一时。但那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真的是重山想要的吗?真的能带给安平平安的成长吗?那些死去的兄弟(丁顺还生死未卜),那些流淌的鲜血,难道就白白算了?

不。

一股炽热的、混合着愤怒、不甘和决绝的情绪,在她胸中升腾而起。她的丈夫,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像野狗一样追杀!她的家,不该这样支离破碎,颠沛流离!那些欠下的血债,必须讨还!那些蒙蔽的冤屈,必须昭雪!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看向南方无垠的黑暗夜空,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她的眼神,从挣扎迷茫,逐渐变得清晰,变得坚定,如同淬火的寒铁。

“陈三哥,”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等重山伤势稍稳,能经得起颠簸,我们……”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北上,去京城。”

陈三浑身一震,看向姜芷。他从这柔弱却坚韧的妇人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曾在赵重山眼中看到过的那种破釜沉舟、百死无悔的决绝。他知道,这不仅是她的决定,或许,也将会是赵重山醒来后的选择。

“嫂子,”陈三喉头有些发堵,用力点了点头,“我跟着你们。刀山火海,一起闯!”

雷豹坐在对面,独眼望着姜芷,眼中再次掠过讶异,随即化作一丝欣赏,甚至是一点点复杂的、近乎感慨的神色。他举起酒囊,又灌了一大口,哈着酒气道:“有胆色!不愧是赵重山那倔驴看上的婆娘!”他将酒囊扔给陈三,“喝酒!暖和暖和!去京城的路,可不好走。不过……”

他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豪气:“老子和弟兄们,正好也要往南边弄批货,可以捎你们一段。至少,把你们送到安全点的地界,让你们能想法子弄个正经路引文书。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有了马帮的掩护和指引,他们穿越这段最危险区域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

姜芷再次对着雷豹,深深一礼。这一次,带着更深的感激和决意。

“多谢豹爷!”

火光噼啪,映照着围坐众人各异的神色。决心已下,前路虽艰,但方向已然明确。

北上京城,入那局中,方有一线生机,一丝讨还公道的可能。

夜色深重,寒风依旧在残破的土围子外呼啸。但屋内,伤者的呼吸渐趋平稳;屋外,篝火温暖,映照着即将踏上漫长而凶险征程的人们。

(第24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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