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将温暖的金辉洒满小院，也透过窗棂，照亮了屋内这一方温馨而忙乱的天地。
赵重山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又无比珍重的姿势，抱着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仿佛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小家伙哭累了，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啼哭，闭着眼睛，小嘴巴微微动着，似乎在睡梦中还在寻找什么，眉头那个小疙瘩也舒展开了些，只剩下淡淡的红印。
赵重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娇嫩小生命的安眠。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儿子脸上，从那稀疏湿润的胎发，到光洁的额头，微蹙的小鼻子，再到那张微微嘟起的小嘴。怎么看都看不够，心底那股陌生的、汹涌的柔情几乎要将他这个硬邦邦的汉子融化。
原来，这就是做父亲的感觉。
不是想象中责任的沉重，而是一种奇异的、扎根般的踏实感和一种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这个小东西面前的、近乎盲目的冲动。
王稳婆和春杏、秋菊已经手脚麻利地将产房收拾妥当，换上了干净的被褥，开窗通了风，屋内的血腥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气。姜芷也被仔细擦拭过，换上了干爽的中衣，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浑身脱力，但精神却因为孩子的平安降生而显得松弛而明亮。
她靠在摞起的软枕上，看着炕边那个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的男人，嘴角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
“重山，”她轻声唤他，声音依旧沙哑，“你那样抱着，胳膊该酸了。让王婆婆把孩子放在我边上吧，你也歇歇。”
赵重山这才恍然惊醒，抬头看向姜芷，眼神里还带着未褪的激动和一丝茫然。“不酸。”他哑声说，手臂肌肉却诚实地传来一阵僵麻感。他试着动了动，那笨拙的样子惹得一旁的春杏和秋菊忍不住抿嘴偷笑。
王稳婆也笑着上前，熟练地从赵重山手中接过孩子，一边动作一边道：“赵镖头是欢喜坏了。头一回当爹都这样，我们当家那会儿，抱着我大儿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宿，愣是没舍得撒手。”
赵重山耳根微热，讪讪地收回手，目光却依旧追随着稳婆的动作，看着她把孩子轻轻放在姜芷身侧的软枕边，仔细掖好襁褓的角落。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小脑袋无意识地往姜芷的方向偏了偏，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哼唧声。
姜芷侧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描摹着孩子柔嫩的轮廓，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圆满感充盈着她的心房。
王稳婆安置好孩子，又仔细查看了姜芷的情况，叮嘱道：“娘子耗尽了力气，得好生将养。这几日务必要卧床休息，千万不能见风，不能劳累。我开了排恶露和下奶的方子，一会儿让丫头去抓药。吃食上要清淡软和，先用些红糖小米粥，晚些时候再喝点鲫鱼汤……”
她事无巨细地交代着，赵重山站在一旁，听得无比认真，那专注的神情，比他当年听老镖头讲解最复杂的镖路还要郑重。
“都记下了，多谢王婆婆。”赵重山沉声应道，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红色荷包，双手递了过去，“一点心意，您辛苦了。”
王稳婆捏了捏荷包的分量，脸上的笑容更盛，连声道：“赵镖头太客气了，娘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也健壮，这都是我分内的事。”她又说了几句吉祥话，约定好过两日再来查看，便由春杏送着出去了。
秋菊则赶紧去厨房张罗红糖小米粥和煎药。
屋里暂时只剩下了一家三口。
赵重山走到炕边，在姜芷身旁坐下，想碰碰她，又不知从何下手，最后只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手冰凉，他立刻用自己温热粗糙的大掌紧紧包裹住。
“还疼吗？”他低声问，眼里满是心疼。
姜芷摇摇头，反手握住他温热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和温度。“好多了，就是没力气。”她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柔声道，“你一晚上没合眼，去歇会儿吧。”
赵重山却固执地摇头，目光在她和孩子之间流转，“我不困。”他此刻精神亢奋，哪里有一丝睡意。他看着儿子沉睡的小脸，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几乎是屏着呼吸观察，然后抬起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傻气的笑容对姜芷说：“阿芷，你看他的鼻子，是不是有点像你？”
姜芷失笑，也仔细看了看，“这么小，哪里看得出来像谁。王婆婆说，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过几天长开了才好看。”
“肯定好看。”赵重山语气笃定，带着老父亲毫无原则的偏爱，“我们的孩子，定然是最好看的。”
正说着，秋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熬得烂烂的红糖小米粥进来了。赵重山立刻起身接过，“我来。”
他坐在炕沿，用勺子舀起一勺粥，仔细地吹凉，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姜芷嘴边。那动作依旧有些生硬，却充满了笨拙的温柔。
姜芷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粥滑入胃里，带来一阵暖意，也补充着流失的体力。
一碗粥吃完，赵重山又伺候她喝了药。或许是药效发作，也或许是实在累极了，姜芷的眼皮开始打架。
“睡吧，我守着你们。”赵重山替她掖好被角，声音低沉而安稳。
姜芷确实撑不住了，轻轻“嗯”了一声，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临睡前，她模糊地想，有他在，真好。
确认姜芷睡熟后，赵重山的目光再次完全被身边那个小不点占据。
他像一尊守护神，一动不动地坐在炕边，就那么看着，仿佛能从天亮看到天黑。
小家伙睡得很沉，偶尔会咂咂嘴，或者小小的眉头动一下，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能让赵重山的心跟着提一下，然后又缓缓落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新奇和喜悦。
他试着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儿子握成小拳头的手。那小手软得不可思议。他想起刚才小家伙抓住他手指的感觉，心里又是一阵激荡。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阳光慢慢移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襁褓里的小家伙忽然扭动了一下，小脸皱了起来，发出细弱的、类似于小猫叫的哭声。
赵重山立刻紧张起来，身体瞬间绷直。是饿了？还是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有些慌乱，想叫醒阿芷，又舍不得。正手足无措间，秋菊闻声轻手轻脚地进来，一看情形便了然道：“镖头别急，小少爷怕是饿了，或者该换尿布了。”
她上前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笑道：“是尿湿了。”说着，便动作利落地解开襁褓，换上干爽的尿布。整个过程中，小家伙哭得更大声了些，小腿有力地蹬踹着。
赵重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既佩服秋菊的熟练，又心疼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换好尿布，小家伙的哭声小了些，但依旧张着小嘴，脑袋左右转动，明显是饿了。
秋菊看向赵重山：“镖头，是不是该叫醒娘子喂奶了？”
赵重山看着姜芷疲惫的睡颜，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再让她睡会儿，能不能先喂点水？”
秋菊点点头：“也行，我去兑点温水来。”
喂水也是个技术活。赵重山看着秋菊用小小的软勺，一点点将温水滴进孩子嘴里，小家伙本能地吞咽着，哭声渐渐止住了。
赵重山看得心痒，小声道：“让我试试？”
秋菊将勺子和碗递给他，在一旁指导。赵重山如临大敌，学着秋菊的样子，舀起一点点水，颤抖着手递到儿子嘴边。或许是角度不对，或许是动作太笨，水滴顺着孩子的嘴角流了下来。
赵重山顿时有些懊恼。
秋菊忍着笑，耐心纠正：“镖头，勺子要平着进去，轻轻碰一下他的嘴唇，他自己会喝的。”
赵重山定了定神，再次尝试。这一次，水滴成功地喂了进去。看着儿子小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赵重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比当年他独自押送一趟价值连城的红镖安全抵达还要高兴百倍。
喂了几勺水，小家伙似乎暂时满足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赵重山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这时，春杏也回来了，禀报说药已经抓回来在煎了，又说起外面的事：“镖头，周大哥、李大哥他们都在外面等着呢，说是要给您道喜，还送了不少东西来。”
赵重山这才想起外面还有一帮兄弟。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儿，对春杏和秋菊低声道：“你们仔细守着，我出去一下。”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来到院中。
果然，以周武、李胜为首的七八个镖局核心兄弟都在院子里站着，个个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脚边堆满了各色礼物，有鸡蛋、红糖、花布，甚至还有一对活蹦乱跳的老母鸡。
一见他出来，众人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抱拳道喜：
“赵头！恭喜恭喜！喜得麟儿！”
“哈哈，赵头当爹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嫂子辛苦了！小子壮实不？”
赵重山看着这群生死与共的兄弟，心头暖流涌动。他努力想绷住脸，维持住平日里的威严，但那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容灿烂得甚至有点傻气。
“嗯，生了，母子平安。”他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是个小子，嗓门亮得很！”
“好！”周武用力一拍大腿，“像咱们赵头的种！将来肯定也是条好汉！”
李胜也笑道：“赵头，这可是大喜事，满月酒必须得大办！弟兄们可都等着喝这杯喜酒呢！”
“对！大办！”众人纷纷附和。
赵重山心情极好，大手一挥：“办！必须大办！到时候弟兄们不醉不归！”
他又对周武道：“阿杰，这几日镖局的事你先多费心，我得在家照看你嫂子和孩子。”
周武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赵头你放心！镖局有我们呢，你安心在家当你的好相公、好爹爹！”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怕吵到屋里休息的姜芷和孩子，便留下礼物，识趣地告辞了。
送走兄弟，赵重山站在院子里，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只觉得天地间从未如此开阔明亮。他深吸一口带着初夏草木清香的空气，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他转身去厨房，亲自盯着给姜芷炖的鲫鱼汤，又吩咐春杏去集市上买最新鲜的猪蹄和通草。他记得王稳婆说，这个下奶好。
整个上午，赵家大院里都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喜悦的气氛。赵重山进进出出，一会儿去看看孩子醒了没，一会儿去问问汤炖得怎么样，那劲头，比他打理镖局事务还要上心百倍。
初为人父的狂喜，如同最醇厚的美酒，将他这个素来冷硬沉稳的汉子，浸泡得有些微醺，有些忘形，却是由内而外散发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光亮。
这个曾经只有兵器和汗味的冷清院落，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今又添了一声婴啼，终于被这人间最寻常、也最珍贵的烟火气，填得满满当当，再无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