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内。
周明心里把朱标骂了一千遍，可当他的思绪飘回侯府，飘到那个在院子里，一笔一划、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写着自己新名字的瘦小身影上时，心中的那股怨气，却鬼使神差地消散了大半。
周平安。
他给那孩子起的名字。
他希望那孩子能一世平安。
可这大明，又有多少个“周平安”？有多少个父亲战死沙场，母亲病亡，最终只能沦为街边野狗，为了一个馒头被人活活打死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一个想躺平的咸鱼，本不该想这些。
可他是大夫。
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既然救了一个，那再多救一些，似乎……也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
他妈的。
周明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被坑就被坑吧。就当是为了这个时代，为了那些本不该那样死去的孩子，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周明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低，也更心甘情愿。
“殿下圣明，是臣……格局小了。”
他缓缓抬起头，原本那点被算计的憋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臣在街头遇到那孩子时，只想着救他一人。却未曾想过，在臣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孩子，正在忍饥挨饿，正在死去。”
“殿下兴办慈幼局，乃是泽被苍生，功在千秋的大善之举！臣愿为殿下驱驰，为这慈幼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周明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他想通了。
与其被动地被卷入朝堂的漩涡，不如主动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他要让这大明，出现千千万万个“周平安”。
他们都能读书，都能识字，都能吃饱穿暖，都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这，或许比救几个皇亲国戚，更有意义！
朱标静静地听着，那双温和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
他本以为，周明是被自己逼得没办法，才捏着鼻子认了。
他连后续安抚的话都想好了。
可他没想到，周明竟真的想通了，甚至比他想的……更远，更深。
这不是虚伪的奉承，而是一个人想通了某些事后，发自内心的热忱。
“好。”
朱标重重地点头，走到周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生能如此想，孤心甚慰。”
他第一次，用上了“孤”这个自称。
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将周明当做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臣子，而是当成了一个可以并肩而行的……同道。
“此事，东宫会全力支持你。钱粮、人手，先生都不必担忧。”
“臣，定不辱命！”周明郑重一拜。
也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细细的通传声。
“殿下，临安公主殿下求见。”
公主？
她怎么来了？
朱标也是一愣，随即笑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朱镜静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宫装，缓步走入殿内。她今日似乎是精心打扮过，云鬓高耸，斜插着一支步摇，随着她的走动，流苏轻轻晃动，衬得那张清丽的小脸愈发娇俏动人。
她先是规规矩矩地给朱标行了礼，然后才将目光投向周明，轻轻福身。
“周先生。”
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羞怯。
“臣参见公主殿下。”周明连忙回礼。
“皇妹怎么过来了？”朱标含笑问道。
朱镜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我……我听说皇兄找周先生议事，正好……正好做了些点心，就送过来给你们尝尝。”
说着，她身后的宫女便捧上一个精致的食盒。
又是点心！
周明眼皮一跳。
这熟悉的套路。
“多谢皇妹有心了。”朱标却似乎没多想，他拉着朱镜静，指着周明，笑道：“正好，孤与周先生正在商议一件天大的好事，你也来听听。”
随后，朱标便将兴办“慈幼局”，收养将士遗孤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朱镜静越听，那双清澈的杏眼就越亮。
当她听到那些与她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孩子，因为父亲战死而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时，眼圈瞬间就红了。
“这……这是天大的善举啊！”
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她转向周明，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与崇拜。
“周先生……您……您真是个大好人！”
周明：“……”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高帽子，他戴着烫头。
然而，下一秒，朱镜静的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她猛地抬手，从自己高耸的云鬓上，“啪”的一声，拔下了那支做工精巧、流光溢彩的金步摇！
“皇兄！周先生！我也想为这些孩子尽一份心力！”
她将那支金步摇紧紧攥在手里，又毫不犹豫地开始褪自己手腕上的玉镯。
“我……我这里还有些平日里父皇母后赏赐的首饰，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应该能换些银两！”
“公主殿下，不可！”
周明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前，想阻止她。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个公主，当着太子和外臣的面，自己脱自己的首饰要当掉？
“殿下，万万不可！此乃您的私物，更是皇家体面，岂能……”
“体面？”
朱镜静打断他，她举着手里的金步摇和玉镯，一双眼睛红红的，却亮得惊人。
“跟那些孩子的性命比起来，这些冰冷的东西，算什么体面？”
“我大明的将士在前方为我们流血，他们的孩子却在后方挨饿受冻！我们若是心安理得地戴着这些东西，那才是最大的不知体面！”
一番话，说得周明哑口无言。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句情话而脸红的娇羞公主。
她身上，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光。
那是生于皇家，却真正心怀万民的，慈悲与仁善之光。
“好！”朱标抚掌大笑，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满是赞许，“说得好！不愧是我朱家的女儿！”
他没有阻止，反而对着旁边的太监吩咐道：“去，拿个托盘来，把你家公主殿下的‘心意’，都给孤好生收着！”
很快，一个铺着明黄色绸缎的托盘被捧了上来。
朱镜静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金步摇、玉镯，以及随后从身上各处取下的耳坠、禁步、金簪……一件件，全都放了上去。
清脆的碰撞声，响彻大殿。
每一声，都敲在周明的心上。
他看着那个托盘里堆得满满当当的珠光宝气，只觉得无比烫手。
他想拒绝，可朱标已经笑着开口了。
“先生，这可是皇妹的一片心，你若不收，她今晚怕是觉都睡不着了。”
太子殿下都发话了，周明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对着朱镜静，深深一揖。
“臣，代天下所有孤苦孩童，谢过公主殿下大恩！”
朱镜静被他这郑重其事的样子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一红，连忙摆手。
“这不算什么……”
她似乎觉得光捐钱还不够，歪着头想了想，又补充道。
“对了，采买布料，给孩子们做衣服的事情，我……我也可以帮忙！我可以去跟尚功局的姑姑们说，让她们多出些人手！”
她越说越兴奋，好像找到了自己能发挥大作用的地方。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主动了，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红着脸，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就当是……提前练习练习……怎么管家了……”
话音落下。
周明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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