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0月6日，莫斯科以西三百公里。
“台风”行动已经开始一周，但对我们这些前线部队而言，这个代号与气象毫无关系——除了它带来的推进速度确实如同风暴。不过，俄罗斯的秋天正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抵抗这场钢铁风暴：连续三天的冷雨将大地变成了无垠的泥潭。
我们的“莱茵女儿”此刻正陷在这泥潭的边缘，右侧履带空转，甩出的泥浆在装甲板上糊了厚厚一层。
“需要拖拽。”威廉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平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打开舱盖，雨水立刻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放眼望去，整个装甲纵队都在这条所谓的“道路”上挣扎。卡车、半履带车、马拉的补给车——全都深陷泥泞，像陷入琥珀的昆虫。远处，工兵部队正试图铺设木板和树枝来加固路面，但效果微乎其微。
“连部命令，”保罗在电台前报告，“我排需在今日日落前抵达沃洛科拉姆斯克东北方向15公里处的交叉路口，建立防御阵地。”
我看了眼地图，又看了眼窗外的景象。“按这个速度，我们能在下周抵达就不错了。”
但命令就是命令。经过半小时的努力和一辆半履带车的拖拽，我们终于从泥坑中挣脱出来。车队继续以每小时不到五公里的速度缓慢前进。
“台风行动，”威廉在驾驶舱里喃喃自语，“现在我觉得这个代号很贴切——我们像是被困在台风眼里，周围都是混乱，自己却动弹不得。”
然而，混乱并不只属于我们。
午后，雨势稍减。我们经过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时，前方侦察分队传回情报：前方三公里处有一个村庄，发现苏军防御阵地，但“组织混乱，似乎由不同部队的残兵拼凑而成”。
这正是“台风”行动初期的典型景象：德军的快速推进撕裂了苏军防线，许多部队被分割包围，残存的士兵在混乱中自行组织防御，缺乏统一指挥和重型武器。
我召集车组成员。“机会，”我指着地图上村庄的位置，“如果侦察准确，这里的守军应该士气低落，装备不全。正面强攻可能伤亡不小，但如果能绕到侧翼甚至后方……”
“左侧有一条小路，”威廉指着地图上一条几乎看不清的虚线，“战前的地图显示它通向村庄北面。但如果被雨水冲毁——”
“值得冒险，”埃里希突然插话，眼睛盯着地图，“他们的注意力肯定集中在南面主干道上。如果我们能从北面突然出现……”
我看了看车组成员。弗兰茨在检查剩余的碳化钨芯穿甲弹——还有四发，这是我们的王牌。保罗在调试电台确保通讯畅通。威廉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打，已经在计算可能的路线和角度。
“向连部请示：建议我排尝试迂回攻击，从侧翼突破村庄防御。”
回复来得很快：“批准。但要求一小时内回报进展，否则视为行动失败。”
一小时内，我们要穿过未知的小路，完成侦察，发起攻击，还要回报进展。典型的上级要求——不考虑实际困难，只关心结果。
“全体准备。威廉，带路。”
我们的三辆坦克——两辆四号F2和一辆三号——离开主干道，拐入左侧的森林小径。这里根本不能称为道路，只是树木稍稀疏一些的林地。地面更加泥泞，低洼处积着浑浊的雨水。
“树木间距太窄，”威廉通过通话器报告，“炮管可能会刮到树枝。”
“必要时撞过去，”我说，“但要小心别损坏炮管。”
森林里寂静得诡异。只有坦克引擎的轰鸣、履带碾过泥泞和树枝的声响，以及雨滴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有受惊的鸟群飞起，扑棱翅膀的声音都会让我们所有人紧张一瞬。
“前方三百米，森林边缘，”埃里希报告，“能看到村庄北侧的建筑物。”
“停车。威廉，和我下车侦察。”
我们爬出坦克，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小心翼翼摸到森林边缘。透过望远镜，村庄的北侧展现在眼前：五六栋木屋，一个谷仓，再远处是村庄的主体部分。正如侦察报告所说，防御组织混乱——我看到沙袋工事，但布置得毫无章法；有反坦克枪的射击孔，但位置暴露；士兵们在雨中瑟缩着，似乎缺乏指挥。
最重要的是，所有防御工事都面向南面——我们来的主干道方向。北侧几乎不设防。
“看到那栋白色墙壁的房子了吗？”我低声对威廉说，“谷仓旁边。如果我们能占领那里，就能控制大半个村庄。”
“需要步兵支援。”
“来不及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只有四十分钟。而且你看——”我指向村庄南面远处隐约可见的烟尘，“我们的主力部队可能已经接近了。如果我们现在发起攻击，制造混乱，南面的苏军防御可能崩溃。”
威廉沉默地点点头。他是个务实的士兵，不喜欢冒险，但能识别战机。
回到坦克，我迅速布置任务：“一号车（我们）首先冲出森林，全速冲向白色房子，建立射击阵地。二号车跟进，提供火力支援。三号车留在森林边缘，掩护我们退路并随时准备接应。”
“如果遇到反坦克炮怎么办？”埃里希问。
“那就靠你的首发命中，和威廉的机动。”
没有更多时间讨论。我们各就各位。
“启动引擎。”
“莱茵女儿”的引擎低吼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我最后检查了一遍武器：主炮装填高爆弹，机枪弹药充足，烟雾弹就位。
“出发！”
坦克冲出森林的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我能看到雨滴在观察窗前划过的不规则轨迹，能听到履带碾过泥地时每一块泥土被挤压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引擎的震动逐渐同步。
村庄北侧的苏军士兵最先发现我们。一个人指着我们的方向大喊，其他人茫然地转头，然后惊慌失措地寻找武器。但混乱的防御体系此刻成了他们的致命弱点——没有人知道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射击。
“目标，谷仓旁的机枪阵地！”我命令。
“瞄准完成！”
“开火！”
高爆弹呼啸而出，准确命中沙袋工事。爆炸将沙袋、武器和士兵一起抛向空中。没有经过协调的抵抗，只有零星的步枪射击打在装甲上，发出无力的叮当声。
威廉没有减速，坦克像攻城锤一样撞开一道木栅栏，碾过菜园，直冲白色房子。途中，一个苏军士兵试图用反坦克步枪射击，但匆忙中射偏了，子弹打在履带旁的地面上。
“右侧，反坦克步枪手！”埃里希喊道。
“机枪！”
我操纵车顶机枪，一个短点射，那名士兵倒在泥泞中。
三十秒，我们冲到了白色房子前。威廉将坦克横过来，让炮塔对准村庄中心方向。
“二号车报告：已就位，压制东侧敌人。”
“三号车报告：南面有苏军开始向北移动，大约一个排的兵力。”
“埃里希，高爆弹，瞄准村庄中央道路交叉口，延迟射击。”
“装填完毕！”
“开火！”
炮弹落在交叉口，爆炸阻断了从南面过来的援军路线。混乱加剧了。我看到苏军士兵开始向西面、东面散乱地撤退，没有任何组织。
但就在这时，威胁出现了。
从村庄西侧的一栋砖石建筑后，一门45毫米反坦克炮被推了出来。炮手很老练，迅速瞄准了我们。
“十点钟方向，反坦克炮！”我几乎和埃里希同时喊道。
“威廉，前进五米！”
坦克猛地前冲，反坦克炮的第一发炮弹擦着炮塔飞过，击中我们身后的白色房子，砖石四溅。
“穿甲弹！”
“装填完毕！”弗兰茨的动作比训练时更快，六秒——他突破了之前的节奏。
“瞄准炮盾下方！”
“瞄准完成！”
“开火！”
穿甲弹直接命中反坦克炮的炮盾，穿透后引爆了旁边的弹药箱。二次爆炸将整门炮和炮组一起吞没。
但战斗还未结束。南面的苏军虽然被阻断，但西侧又出现了新的威胁：一辆装甲车，可能是bA-10型，它的45毫米炮同样危险。
“二号车，西侧装甲车！”
“正在瞄准——开火！”
二号车的炮弹击中了装甲车的车体，但没有致命。它还在移动，炮塔转动。
“装填穿甲弹！”我对弗兰茨喊道。
“装填完毕！”
“埃里希，瞄准它的炮塔！”
“需要时间——它移动太快！”
这时威廉做出了关键操作。他没有等待炮塔完全瞄准，而是突然驾驶坦克向右前方冲去。这个机动让装甲车的炮手不得不重新瞄准，争取了宝贵的三秒。
就是这三秒。
“瞄准完成！”
“开火！”
我们的第二发穿甲弹击中了装甲车的炮塔座圈。炮弹卡住了炮塔的转动机构，装甲车成了固定靶。
“二号车，补射！”
第二发炮弹结束了战斗。
随着装甲车起火燃烧，村庄内剩余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我看到苏军士兵开始成群结队地向东面森林撤退，丢弃武器，不顾指挥——如果还有指挥的话。
“停止射击。节约弹药。”
我们停在白色房子旁，炮塔依然警惕地转动着，但射击已经停止。雨又开始下大，混合着硝烟和燃烧物的气味，形成一种战争特有的刺鼻气息。
十五分钟后，连主力部队从南面进入村庄，几乎未遇抵抗。施密特上尉的指挥车停在我们旁边，他爬出来，环视战场，然后看向我们。
“干得漂亮，穆勒。迂回成功，敌军退却。伤亡？”
“无伤亡，长官。消耗弹药：高爆弹七发，穿甲弹四发，机枪弹约两百发。”
上尉点点头，难得地露出一丝赞许的表情。“村庄拿下了，但更重要的是通往沃洛科拉姆斯的道路打开了。你们为全师节省了至少半天时间。”他顿了顿，“不过别太得意。情报显示前面还有更多这样的据点，而且苏军正在逐渐恢复组织。”
我明白他的意思。台风行动初期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苏军会学习，会适应，会组织更顽强的防御。
傍晚，我们在占领的村庄里建立临时营地。车组成员围坐在坦克旁，分享着缴获的苏联香烟——味道刺鼻，但在此时格外珍贵。
“今天弗兰茨的装填速度突破了六秒，”埃里希说，语气中带着真实的钦佩，“在实战压力下。”
弗兰茨揉着酸痛的手臂，笑了笑：“当你看到反坦克炮对着你的时候，肌肉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威廉的机动也恰到好处，”我说，“那个突然前冲，为我们争取了时间。”
威廉只是点点头，继续擦拭他的工具。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坦克的装甲，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弹奏。远处，沃洛科拉姆斯克的方向传来隐约的炮声。莫斯科还在三百公里外，但每前进一公里，抵抗就会更强一分。
今天的小范围突破成功了，但正如上尉所说，这只是开始。台风行动的风暴正在席卷俄罗斯大地，而我们，是这风暴中最锋利的刃尖。只是不知道，当风暴遇到莫斯科的城墙时，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锋利。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记录：
“1941年10月6日，沃洛科拉姆斯克以西。泥泞中的胜利，混乱中的突破。今天我们证明了机动与突袭的价值，证明了车组默契的力量。但每次胜利都提醒我：苏军在学习，在重组。台风初期势如破竹的日子可能不会太长。雨越来越冷，路越来越泥，莫斯科的轮廓还远在地平线之后。我们继续前进，因为后退已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