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七月中旬。苏联,白俄罗斯,明斯克合围圈外围某处。
明斯克巨大的包围圈正在收紧,战斗进入了最血腥、最混乱的阶段。我们“罗蕾莱”车组,连同配属的装甲掷弹兵,正在肃清一片位于铁路线附近的、由低矮砖房和仓库组成的工业区。苏军的抵抗异常顽强,他们利用每一栋建筑、每一堆废墟进行着绝望而凶狠的巷战。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尘土和燃烧的橡胶气味,枪声、爆炸声和垂死者的哀嚎此起彼伏。
为了弥补步兵在复杂地形中清剿速度的不足,并更好地为坦克提供近距离警戒,我们采取了一种更紧密的步坦协同模式:几名掷弹兵会紧贴在“罗蕾莱”的车身两侧和后部,随着坦克一起推进,坦克为他们提供移动掩体,他们则负责清除坦克视野死角的敌人。
紧贴在我们车体右侧的,是装甲掷弹兵排里一个名叫沃尔特·施耐德的年轻列兵。他大概只有十九岁,来自巴伐利亚的乡下,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褐色的眼睛在钢盔下总是显得有些紧张,但又充满了执行任务的专注。就在几天前,他还腼腆地递给过弗兰茨一块他家乡寄来的黑麦面包。对我们这些“坦克手”来说,他是暂时依附于我们这艘“钢铁之舟”的“乘客”,一个鲜活而具体的、需要保护的生命。
死神低语
我们正沿着一条堆满瓦砾的街道缓慢推进,威廉小心地规避着路上的障碍物。“罗蕾莱”的引擎低沉地轰鸣着,像一头警惕的巨兽。埃里希在炮塔里,机枪枪口随着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搜寻着任何威胁。我站在指挥塔里,目光在街道两侧的窗户和废墟缺口间扫视。
突然,从右前方一栋二层厂房的顶层,一个破损的窗户后面,闪过一个微弱的光点——是瞄准镜的反光!
“狙击手!右侧厂房二楼!”我立刻大吼示警,同时身体下意识地缩回指挥塔。
几乎在我喊出的同时!
砰!
一声清脆而独特的枪响——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的声音!子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飞来!
叮!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子弹似乎击中了“罗蕾莱”的装甲。但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短促的痛呼,来自车体右侧。
我的心猛地一沉。
“有人中弹!” 跟在车尾的另一名掷弹兵惊恐地喊道。
鲜血与静默
“威廉!停车!紧急停车!”我对着通话器吼道,同时不顾危险,猛地探出身子向右侧看去。
眼前的一幕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年轻的沃尔特·施耐德靠在“罗蕾莱”冰冷的侧装甲上,身体正缓缓滑倒。他的步枪掉落在脚边,双手无力地捂住脖颈偏下的位置,鲜红的血液正从他指缝间汹涌地渗出,迅速染红了他土灰色的军服和前襟。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茫然,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血沫阻塞气管的声音。
“医护兵!!” 我声嘶力竭地朝后面喊道,同时跳下坦克,冲到他的身边。
其他步兵立刻以坦克为掩体,向狙击手所在的窗口进行火力压制。威廉关闭了引擎,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外面激烈的枪声和沃尔特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声。
我跪在他身边,徒劳地想用手按住那致命的伤口,但温热的血液依旧不停地涌出,沾满了我的手套和前臂。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的抽搐也逐渐减弱。
“坚持住!施耐德!医护兵马上就来了!” 我对着他喊道,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徒劳的。子弹很可能击穿了颈部的大动脉。
他的目光似乎短暂地聚焦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对生命迅速消逝的恐惧和不解。然后,那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他的头歪向一边,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体彻底松弛下来。
他死了。从被击中到死亡,可能不到一分钟。
车组内的死寂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枪声、爆炸声似乎都变得遥远。我跪在血泊中,看着这个几分钟前还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大脑一片空白。
弗兰茨从装填手位置探出头,看到了这一幕,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埃里希透过观察缝也看到了部分情景,他死死咬住嘴唇,握着机枪握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刚才的注意力都在更远的地方,没能及时发现那个狙击手。
保罗在无线电里听到了外面的骚动和我的呼喊,他沉默着,我能想象到他坐在那里,紧握着耳机,感受着这无声的冲击。
威廉没有下车,他依旧坐在驾驶位上。但我能通过通话器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他才用极其沙哑的声音问:“……他……怎么样了?”
“……死了。”我艰难地回答。
通话器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威廉经历过奥托·舒尔茨的牺牲,但那是在激烈的正面交火中,坦克被击中。而这种一个年轻的、依附于他们的生命,在如此近的距离,以如此突然和“微不足道”的方式被夺走,带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和贴近的刺痛感。这无关乎宏大的战略,只关乎一个具体的人的死亡。
余波与前行
医护兵赶到了,他检查了一下,默默地摇了摇头,拿出一块帆布,盖在了沃尔特·施耐德的脸上和身上。那抹土灰色下的轮廓,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
步兵排长费舍尔中尉脸色铁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指挥着士兵们将沃尔特的遗体搬到相对安全的后方。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战斗还没有结束。
我重新爬回“罗蕾莱”的指挥塔,身上还沾着沃尔特的血。车内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气氛。没有人说话。弗兰茨不再像往常那样偶尔嘟囔,埃里希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保罗的操作也变得异常轻柔。
“威廉……继续前进。”我的声音干涩。
引擎重新启动,但这次的轰鸣声听起来格外刺耳。履带再次转动,碾过沾染了血迹的土地,继续沿着死亡的街道向前推进。
我们依旧是一个战斗集体,依旧执行着命令。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战争不再仅仅是地图上的符号和无线电里的命令,它用身边最亲近的、活生生的人的鲜血,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沃尔特·施耐德,这个来自巴伐利亚的年轻列兵,成了我们车组在东线战场上,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第一滴血。而这,仅仅只是开始。齿轮已然破碎,我们被迫在带着裂痕的状态下,继续这场残酷的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