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强度的训练日复一日,将我们的每一分精力都压榨殆尽。白昼在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和履带扬起的尘土中流逝,夜晚则被无休止的战术推演和装备维护所填满。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在这种极限的淬炼中,变得异样地清醒,或者说,敏感。对未来的预感,如同远处地平线上不断积聚的雷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有心人的心头。
往西打,法国。这个念头已经不再是猜测,而是弥漫在基地每个角落的、心照不宣的事实。元首的野心,如同一头被唤醒的巨兽,绝不会满足于波兰和挪威的猎食。他自己就是一战堑壕里爬出来的老兵,凡尔赛条约的屈辱像烙印般刻在整整一代德意志人的灵魂上。复仇,清算,夺取阳光下的土地……这些口号在广播和报纸上喧嚣,但在我们这些即将再次踏上战场的士兵听来,却混合着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味道。
一天的训练结束,夕阳将训练场染成一片昏黄。大多数士兵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营房,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和柴油的气味。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爬上了“艾玛2”的车身,坐在指挥塔边沿,看着远方那轮正在沉入地平线的、血红色的太阳。威廉也没有走,他正用一块沾了油的麂皮,一如既往地、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驾驶舱盖的边缘,仿佛那上面有任何一点污渍都会影响明天的操控。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那轮落日,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要开始了……这一次,是法国。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像奥托,像汉斯,像在挪威雪地里躺下的那些人一样,再也看不到这样的落日了。”
威廉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才用他那特有的、低沉而平稳的嗓音回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看不看到落日,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得值不值得。”
我转过头,看向他。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湛蓝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值得?” 我咀嚼着这个词,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为了什么值得?为了更多的土地?为了洗刷我们父辈战败的耻辱?还是为了那些我们从未见过、也可能永远不会属于我们的‘生存空间’?”
威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直起身,将麂皮仔细折好放进口袋,然后也学着我的样子,靠在冰冷的装甲上,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只有一种看透了什么的平静。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卡尔。”他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直接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车长”。“我父亲是开卡车的,我从小就跟机械打交道。它们很简单,你好好对待它,它就会好好工作。你粗暴地使用它,它就会坏掉。人……有时候反而更复杂。”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在波兰,在挪威,我开着‘艾玛’,躲过炮弹,避开地雷,翻山越岭。我的任务就是把你们带到该去的位置,再尽可能把你们活着带出来。这就是我的‘值得’。” 他的话语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我的心湖。
“保护车组……这就是你战斗的意义?” 我追问。
“至少是能抓住的意义。”威廉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未来的战场。“其他的,元首怎么想,将军们怎么计划,太远了,我够不着。我只知道,坐在我旁边的是你,炮塔里的是克鲁格,我们现在在这辆坦克里。我要做的,就是让这辆坦克继续跑下去,直到它跑不动,或者……我们跑不动为止。”
他的话,带着一种属于劳动者的、朴素的实用主义哲学。他将战争的宏大叙事剥离,还原到最基本的人与人的联结,还原到对自身职责的坚守。这无关主义,无关荣耀,只关乎身边同伴的生死,以及对自身技艺的极致运用。
“可是,威廉,”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驾驶着坦克,碾过别人的家园,杀死那些同样在保护他们家园的士兵……这难道就是正确的吗?我们和一战时在法国土地上厮杀的士兵,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历史只是在重复悲剧。”
威廉沉默了很久,久到夕阳几乎完全隐没,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红的霞光。基地的探照灯亮了起来,光柱划破渐浓的暮色。
“区别?”他最终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区别可能就是,我们开的是坦克,他们蹲在战壕里。至于正确与否……”他摇了摇头,“那不是我们这个小齿轮该想的问题。想了,只会让你在该按下按钮的时候犹豫,而犹豫,会害死所有人。”
他转过头,那双在暮色中依然清澈的蓝眼睛直视着我:“卡尔,你是个好人,你想得太多。但在坦克里,在我们这个位置上,想得太多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危险。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活下去,并且让身边的人也活下去。至于战争的意义……让那些活到最后、并且有资格书写历史的人去思考吧。”
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俩就靠在“艾玛2”的装甲上,默默地抽着烟,看着夜幕彻底降临,星光开始在头顶闪烁。
威廉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带来了一种沉重的清醒。他并非麻木,他只是选择了在无法改变的洪流中,紧紧抓住他能抓住的东西——他的技能,他的坦克,他的车组同伴。这是一种在绝望中求生的智慧,也是一种无奈的妥协。
我知道,我无法完全像他那样思考。那些关于正义、关于战争本质的疑问,依旧会像幽灵一样缠绕着我。但我也明白,在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西线战场上,威廉的这种专注和务实,或许才是我们能够依赖的、最坚实的基石。
我们掐灭了烟头,准备返回营房。临走前,威廉最后拍了拍“艾玛2”的装甲,如同告别一位老友。
“走吧,”他说,“明天还有训练。”
是啊,明天还有训练,还有未来的战斗。而我们,这两个背景迥异、对战争理解不同的灵魂,将被命运继续捆绑在这具名为“艾玛2”的钢铁躯壳里,驶向法兰西的烽火,在生与死的边缘,继续探寻各自内心的答案,或者,仅仅是挣扎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