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剧痛。
起初,只是一股巨大的推力。
努尔哈赤觉得右肩被一柄看不见的千斤重锤正面砸中。
巨大的动能瞬间蛮横地接管了他的身体控制权。
这位纵横辽东三十年的枭雄,连人带马向后仰去。
视线中的天空骤然翻转。
灰白的云层、黑色的冻土、还有那面他视为性命的织金龙旗,在视野里搅成一团浑浊的色块。
“嘭。”
沉闷的坠地声。
直到后背撞击坚硬的冻土,迟来的剧痛才顺着神经末梢疯狂炸开。
右肩的护膊甲片向内凹陷,碎裂的铁片裹挟着骨茬,粗暴地扎进肺叶。
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堵住了喉咙里的怒吼。
代善僵在原地。
那一瞬间,这位大金的大贝勒甚至忘了眨眼。
并没有箭矢破空。
也没有刀光剑影。
他那仿佛有长生天庇佑、战无不胜的父汗,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脸上溅来几滴温热的液体。
代善下意识伸手一抹。
红的。
那是努尔哈赤喷出的血。
“主子爷……倒了!!!”
不知是哪个亲卫,发出了第一声崩溃的尖叫。
这一嗓子,比刚才的一千支火枪齐射还要致命。
对于后金军来说,那顶明黄色的伞盖就是天。
现在,天塌了。
恐惧在瞬间炸营。
那些原本还要冲锋的巴牙喇,此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惊恐地看着那个在地上翻滚的身影。
神也会流血?
神也会像凡人一样,在泥地里狼狈挣扎?
“闭……嘴……”
努尔哈赤眼前金星乱冒,试图用完好的左手撑起身体。
他想拔刀。
他想砍死那个乱叫的奴才。
但他刚一动,一口黑血便呛了出来。
北岸,炮兵阵地。
炮兵连长放下望远镜,嘴角扯出一丝狰狞的弧度。
他举起手中的红旗,像是判官举起了朱笔。
“补一刀。”
“送老野猪皮上路。”
旗落。
“轰——!!!”
一枚十二磅高爆榴弹,呼啸着砸向人群最密集处。
落点距离努尔哈赤不到十步。
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
气浪裹挟着弹片,将刚刚围上来的代善和阿敏掀翻在地。
“咔嚓。”
那根象征着后金最高权力的明黄伞盖,拦腰折断。
绣着金龙的伞面被弹片撕扯得粉碎,孤零零地飘落在满是马粪和血浆的泥水里。
被无数人践踏。
……
一千二百步外。
狙击手老张从瞄准镜后抬起头。
他揉了揉酸涩的右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晚饭的咸淡。
“风速修正少了两个密位。”
“打在了肩膀,没爆头。”
身旁的观察手放下单筒望远镜,手有些抖。
“老张。”
“你这一枪,把大明的国运打回来了。”
“刚才那一下,黄伞断了。”
老张没接话。
咔哒。
拉动枪栓,一枚滚烫的铜弹壳跳出枪膛,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小坑。
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牛皮本,用炭笔工整记录:
天启元年三月,浑河。距离一千二百步,横风四级。命中目标:敌酋努尔哈赤。
合上本子,吹去炭粉。
老张重新趴好,枪口缓缓移动,锁定了那个满脸是血、正试图爬起来的红甲胖子。
“下一发,那个叫代善的。”
……
战壕内。
李定国放下千里镜。
那张年轻冷峻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狂喜。
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
“秦将军。”
他转过身,看向身旁已经石化的秦邦屏。
这位白杆兵猛将张大着嘴,看着远处炸了营的建奴大军。
原本黑压压的攻势,散了。
失去了指挥,失去了信仰,那不是军队。
那是一群待宰的牲口。
“这……这就赢了?”
秦邦屏声音干涩。
他想过马革裹尸,想过全军覆没。
唯独没想过,这场决定国运的血战,会以这种近乎荒诞的方式结束。
连敌人的毛都没碰到一根,对方的主帅就被打成了死狗。
“还没赢。”
李定国整理了一下并没有乱的衣领。
“殿下说过,痛打落水狗,才是对敌人最大的尊重。”
他一步跨上土坎。
举起那只铁皮喇叭,声音穿透寒风。
“全团听令!”
“上刺刀!”
咔嚓!咔嚓!咔嚓!
一千柄三棱刺刀同时卡上枪口。
金属撞击声整齐划一,汇聚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意。
那是工业流水线打造出的死亡寒光。
“司号员。”
“吹冲锋号。”
嘟~~嘟嘟~~~嘟~~~!!!
嘹亮激昂的铜号声,第一次在辽东的大地上响起。
比起女真那苍凉的牛角号,这声音更尖锐,更具穿透力,更像是新时代的宣言。
“杀!!!”
李定国一马当先,跃出战壕。
在他身后。
一千名蜀军,三千名戚家军残部,如同决堤的灰色洪流,向着那片混乱的黑色海洋反卷过去。
这不再是战争。
这是追猎。
……
浑河南岸。
“走!快走!”
阿敏披头散发,一把推开挡路的溃兵。
几个亲卫拼死将昏迷的努尔哈赤横放在马背上,用皮带死死捆住。
“大汗还在!只要回了赫图阿拉,咱们还能卷土重来!”
阿敏红着眼睛嘶吼,声音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惶恐。
没人再去管那些填坑的包衣。
也没人去管那些断后的步甲。
曾经不可一世的女真贵族们,此刻争先恐后地调转马头,护着那个生死不知的老头,向着抚顺方向狂奔。
兵败如山倒。
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在绝对的火力代差和崩塌的信仰面前,就是个笑话。
秦邦屏提着白杆枪,跑得肺都要炸了。
但他感觉不到累。
只有爽。
那一股积攒了几十年的憋屈气,在这一刻彻底宣泄。
看着那些曾经骑在汉人头上拉屎撒尿的辫子兵,此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把后背露给自己。
“噗!”
一枪捅穿一个红甲兵的后心,秦邦屏仰天长啸。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他一脚踹开尸体,看向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背影。
李定国。
还有那个远在京城,搞出这些要命火器的蜀世子朱至澍。
大明的天。
真的变了。
……
半个时辰后。
浑河岸边,尸横遍野。
这一次,躺在地上的,九成九都留着金钱鼠尾。
李定国站在那根断裂的旗杆前。
脚下,是那面破碎的织金龙旗。
“团长,没抓到努尔哈赤。”
侦察排长跑过来,一脸遗憾,“那老狐狸跑得太快了,马也不要命地跑。”
“跑了就跑了吧。”
李定国弯腰,捡起半截旗杆。
看着断口处焦黑的火药痕迹,他眼神冰冷。
“死了反而便宜他。”
“只要他活着,这颗子弹留在他肺里的恐惧,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每一个女真人。”
他随手将断旗扔给身后的传令兵。
“打包。”
“加急送回京城。”
李定国抬起头,看向北方苍茫的雪原。
“告诉殿下。”
“咱们不仅守住了。”
“咱们,打断了建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