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
这里本是皇帝批阅奏章、召见亲信的地方,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不是龙涎香,也不是书墨气,而是一股干燥的、清冽的松木香,夹杂着淡淡的油脂味。
殿门紧闭。
门外,跪着一地的太监宫女,个个把头埋进裤裆里,大气都不敢出。
李进忠——也就是后来的魏忠贤,此刻正肿着半边脸,像只被打怕了的老狗,缩在门边的阴影里。
那天晚上朱至澍那一剑脊,抽得他牙掉了三颗,也把他的野心暂时抽进了肚子里。
现在,他只想听听里面在干什么。
坊间传言,这位蜀王世子是董卓在世,此刻怕不是在逼着小皇帝写禅位诏书?又或者在训斥万岁爷?
然而,顺着门缝飘出来的,却是极其怪异的对话。
“皇爷……这、这图上的线,为何是虚的?”
“因为你看不到它,但它存在。校儿,记住了,看东西不能只看表面。这叫剖面图,这把刀切下去,你得知道里面是什么心。”
李进忠浑身一抖。切下去?看心?
我的个乖乖,这是在教万岁爷杀人诛心啊!果然是强藩!果然是虎狼之词!
……
暖阁内,阳光透过明瓦窗,洒在金砖地上。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逼宫戏码。
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紫檀御案,此刻被推到了一边,上面堆满了杂乱的奏折。
大殿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台造型古怪的铁家伙。
这就是朱至澍送给朱由校的登基大礼——大明第一台脚踏式全金属精密车床。
铸铁的底座沉稳如山,精钢磨制的导轨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飞轮连着皮带,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钢铁猛兽。
朱由校身上那件宽大的龙袍已经被他撩起下摆,扎在腰间。
他手里不再紧攥着那把游标卡尺,而是捧着一张蓝底白线的图纸,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闪烁着一种名为狂热的光芒。
“皇叔,这……这叫三视图?”朱由校指着图纸,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只要照着这个画,工部的那些蠢材就不会把圆凳做成椭圆的了?”
“不仅是圆凳。”
朱至澍脱去了那身沾血的工装,换了一件干净的青色道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双修长有力的手。
他站在车床旁,像个耐心的老师傅。
“只要有了标准,有了公差,你在这个屋子里做出的螺丝,就能完美地拧进千里之外辽东大炮的螺母里。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公差?”朱由校咀嚼着这个生僻的词。
“就是允许犯错的范围。”朱至澍指了指车床上的刻度盘,“人会犯错,大臣会撒谎,但机器不会。正负零点一毫米,就是正负零点一毫米。多一分则涩,少一分则松。”
朱由校似懂非懂,但他听懂了大臣会撒谎。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皇爷,突然觉得,这比听方从哲讲《资治通鉴》要有意思一万倍。
“来,试试。”朱至澍拍了拍车床的坐垫,“别怕,它不吃人,它只吃铁和木头。”
朱由校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他的脚有些够不着踏板,朱至澍便蹲下身,帮他调整了座椅的高度。
这一蹲,让朱由校心头一颤。
那是摄政王啊。是刚刚在朝堂上把兵部尚书骂得狗血淋头的人,现在却在给他调椅子。
“脚踩稳,节奏要匀。”朱至澍的声音就在耳边,“手握紧刀架,眼睛盯着工件,别眨眼。”
“嗡——”
随着朱由校双脚用力,巨大的飞轮开始旋转。
皮带带动主轴,夹在卡盘上的一根紫檀木料飞速转动起来,化作一道虚影。
“进刀。”朱至澍下令。
朱由校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缓缓转动进给手轮。
锋利的高速钢车刀接触到木料的瞬间,发出了滋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条长长的、卷曲的木屑,如同金色的丝带般飞溅而出,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朱由校的龙袍上。
那种切削的阻力,顺着刀架传导到指尖,再传递到心里。
那是一种名为掌控的快感。
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不需要揣摩太监的心思,只要手稳,刀就会听话,木头就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漂亮。”朱至澍赞了一声,“退刀,停车。”
飞轮缓缓停下。
朱由校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原本粗糙不平的木料,此刻已经被车出了一段光滑如镜的圆柱体。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滑过那温润的表面,感受着那几乎完美的几何弧度。
“真圆……”朱由校喃喃自语,眼眶竟然有些湿润,“皇爷,朕……我以前用刨子刨一天,也刨不出这么圆。”
“因为人力有时而穷,而格物之道无穷。”
朱至澍从怀里掏出一块棉纱,替朱由校擦去脸颊上沾的一点木屑。
“校儿,做皇帝和做木匠,其实是一个道理。”
朱至澍指着那根圆木,语气平静而深邃:“朝堂上的文官,就像这块木头。有的硬,有的软,有的那是烂到了芯子里。你想把他们做成栋梁,光靠嘴说没用,得有工具。”
“这台车床,就是工具。那个标准,就是规矩。”
“谁不符合公差,那就削他。削到他符合为止。”
朱由校猛地抬头,看着朱至澍。
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皇叔给他的,不仅仅是一台玩具,而是一把刀。
一把能把这个腐朽的大明,重新车削成型的刀。
“皇爷,这机器……能造枪吗?”朱由校突然问道,眼神锐利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
朱至澍笑了。
孺子可教。
“能。”朱至澍从怀里掏出另一份图纸,拍在案上。
那上面画的,不是木工活,而是一根带有膛线的枪管结构图。
“只要你学得会,别说枪,朕带你造能飞上天的铁鸟。”
朱由校一把抓过图纸,死死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
“李伴伴!”朱由校突然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门外的李进忠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婢在!奴婢在!”
他偷偷瞄了一眼,只见满地木屑,万岁爷身上全是灰,手里还拿着张鬼画符一样的纸,而那位煞星蜀王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没杀人?没逼宫?
“传朕的旨意!”朱由校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底气。
“把乾清宫偏殿腾出来,改成……改成大明皇家格物坊!以后皇爷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谁敢拦着,朕就拿他试刀!”
李进忠愣住了。
试刀?试什么刀?
他看着朱由校身后的那台钢铁巨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大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朱至澍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第一步,成了。
物理学不需要温良恭俭让,但由于惯性定律,想要改变大明这艘破船的航向,必须先给它装上一台足够强劲的发动机。
而眼前这个少年天子,就是最好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