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之上,风似乎停了。
那句现在,该你们了,像一把无形的铁钳,扼住了跪在地上所有人的喉咙。
周延儒脸上的悲愤与决绝,瞬间凝固,随即碎裂,化为一片茫然的灰白。他张着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身后的上百名士绅,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有的瞠目结舌,仿佛听到了神话;有的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抖动;还有的,眼中闪过一丝被逼到绝路的疯狂。
他们是来死谏的。
是用自己的名望和性命,来维护祖宗之法,维护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根基。
可现在,人家把最大的祖宗,太祖高皇帝亲封的铁杆庄稼,给先一步献了出来。
这还怎么谏?
你冲上去撞柱子,说殿下您不能分自己的田?天下百姓会把你撕成碎片。
你跪在地上哭,说殿下您分了田,我们怎么办?那更是坐实了你就是不想让百姓活的无耻之徒!
这一刻,他们被架在了火上。下面是万千百姓渴望的眼神,上面是朱至澍冰冷的微笑。
死寂中,周延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殿下……殿下!王府田产,乃皇室宗祊之所在,是国朝体面!岂能与我等……与我等私产相提并论!《大明律》有载,凡民间田地,务要各照四至,开写明白,官给印信文契,永为己业。此乃太祖亲定之法!”
他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家的归皇家,我们的归我们。这是两码事!
“哦?周老先生还懂《大明律》?”朱至澍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那想必你也知道,《大明律》开篇,写的是什么?”
他没等周延儒回答,自顾自地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的田,是太祖赏的。你们的田,就不是太祖赏的吗?没了大明,没了朱家天下,你们手里的田契,比茅厕里的草纸还不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国难当头,奢贼在前,东虏在后!我,朱家子孙,带头毁家纾难!你们,食朝廷俸禄,享万民供养的士绅,却在这里跟我计较你那点私产?”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周延儒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
“周老先生,你告诉我,你的体面,比国朝的体面还大吗?!”
“我……”周延儒被这诛心之问,问得浑身剧颤,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在地。
朱至澍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他侧过身,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源道:“李大人。”
“下……下官在!”李源屁滚尿流地跑上前来。
朱至澍看也不看他,只盯着眼前的士绅们,淡淡地说道:“把东西,拿给诸位先生看看。”
李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卷厚厚的卷宗,双手颤抖地展开。
那是一份……地图?不,比地图更精细。
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清晰地标注着一块块田地,旁边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地名、亩数、佃户姓名。
“这是……”一名靠得近的乡绅失声惊呼。
“蜀王府名下,成都府左近,官田、赐田、庄田,共计一十八万三千七百二十四亩。”朱至澍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是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涉及佃户一万两千三百余户,共计五万九千余人。此清册,本世子花了三个月,才刚刚核算清楚。”
“轰!”
如果说刚才朱至澍的话是道德绑架,那这份清册,就是一记实实在在的重锤,砸碎了所有人最后的幻想。
三个月!
他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准备好了!
这是一个早就挖好的,等着他们自己跳进来的陷阱!
周延儒看着那份清册,只觉得眼前发黑。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是一个算计精深、心如铁石的怪物!
朱至澍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已经彻底失魂落魄的众人。
“本世子,不是在跟你们商量。”
他将那份清册,从李源手中拿过,递给了一旁的周若薇。
周若薇默默接过,那双温润的眸子里,同样写满了震撼。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做大事,却没想到,他已经将棋局,布到了如此深远的地步。
“我是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朱至澍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残酷。
“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条路:从今日起,诸位乡贤,响应王府号召,献出自家部分田产,用以均田剿匪。凡献田者,蜀王府将亲自为其勒石记功,称义士,其功绩,将与平叛战报一同上奏朝廷。你们,将成为川中百姓口中的大善人,朝廷眼中的忠义之士。”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变得森然。
“第二条路:诸位觉得自家田产,一亩一厘都动不得。那也没关系。本世子,尊重你们的决定。”
“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前布政使王甫元的案子,还未审结。李大人,张按察,会很忙。他们会仔细核查,川中到底还有多少人,与通虏国贼有牵连。查案嘛,难免会有些……扩大化。到时候,查抄出来的逆产,恐怕会更多。”
“到时候,你们的田,一样保不住。而你们的名字,就不是在功劳簿上,而是在叛党的名录里了。”
赤裸裸的威胁!
不带一丝一毫的掩饰!
要么,体面地割肉,换一个好名声。
要么,被当成逆党,连皮带骨,全都吞掉!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朱至澍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为首的周延儒身上。
他走上前,亲自将这位已经瘫软在地的老者扶起,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位尊敬的长辈。
“周老先生,您是川中士林的表率。您今日,是想带着他们,走上那条青史留名的忠义之路呢?”
“还是,想带着他们,一起去诏狱里,陪王甫元作伴?”
他凑到周延儒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史书上,可没有跪着的人。”
周延儒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朱至澍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反抗,是死。不反抗,是割肉。
可割肉,能活。还能活得体面。
周延儒的腰,一寸一寸地弯了下去,那支撑了他一辈子的傲骨,在这一刻,被彻底压断。
他对着朱至澍,缓缓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老臣……遵殿下令。”
这一拜,宣告了川中士绅阶层,最后的投降。
朱至澍笑了。
他松开手,任由周延儒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他转过身,对着已经吓傻了的李源下令。
“李大人,设案,备笔墨。请诸位义士,当场登记献田亩数。”
“明日此时,本世子要看到第一批盖着各位大印的田契,送到王府!”
他不再看那些失魂落魄的士绅,牵起身边周若薇的手,转身向衙门内走去。
阳光照在他挺拔的背影上,竟让人生出一种不敢直视的错觉。
他赢了。
以一人之力,用一场惊天动地的阳谋,彻底降服了整个川中士绅集团。
然而,就在他踏上衙门台阶的那一刻。
一名亲兵卫士,神色无比凝重地从内堂快步走出,在他身边低声禀报。
“殿下。”
卫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急。
“京师……京师来人了。”
“一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持圣旨而来,刚刚进了成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