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那只沾满泥泞的手套，他们俩心情沉重地回到了锁匠铺。阁楼里，沈安宁看着张铁生将那只手套小心地放在一张干净的油纸上，那抹黑色刺得她魂体发冷。
“帮我查查，”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帮我查查我出事那天的新闻。我想知道，外面是怎么说我死的。”
张铁生看了她一眼，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下午，张铁生去了老街尽头那家烟雾缭绕的网吧。沈安宁在阁楼里等得坐立不安，直到天擦黑，才见他一脸烟味地回来，手里攥着一叠打印纸，脸色比出去时更加凝重。
“搜到了，但又像没搜到。”他把纸摊在桌上，语气带着一种洞悉手段后的嘲讽。打印纸上除了寥寥几条语焉不详的短讯，更多的是关于“沈氏集团”的新闻截图。
【圣德中学一学生意外坠亡，具体情况仍在调查中】
【名校发生悲剧，花季少女天台失足】
但是这些新闻发布后一小时，评论功能被关闭了。而紧接着这些短讯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点爆出的、铺天盖地的财经新闻：
【重磅！沈氏集团城东项目攻克最终难关，获官方重磅支持！】
【沈振宏现身签约仪式，称城东项目将打造城市新名片】
【沈氏集团股价开盘涨停，资本市场看好城东项目前景】
【分析称：城东项目将带动相关产业链升级，创造大量就业岗位】
甚至还有几条精心炮制的、温情脉脉的通稿：
【沈振宏夫妇化悲痛为力量，坚守岗位推进惠民项目】
【沈氏集团发言人：望公众尊重隐私，勿打扰悲痛中的家庭，多关注集团对社会贡献】
张铁生用手指敲着那些利好消息的标题，冷笑一声：“看见没？这才是高手。不光要压下水花，还得立刻扔块大石头进去，把湖面彻底搅浑，让所有人都去注意那更大的动静。”
他翻动着打印纸的截图：“微博、论坛、本地的聊天群……不是没有过关于你坠楼的疑问和讨论，但很快就被这些项目进展、股价涨停、就业利好的消息和讨论淹没了。偶尔有几个提到‘枪声’、‘血迹’的帖子，要么秒删，要么下面立马涌进来一堆账号，骂发帖人‘吃人血馒头’、‘造谣蹭热度’、‘不看大局只顾八卦’。”
“你的死，不是被简单地删掉了，大小姐。”张铁生抬起头，看向嘴角微微颤抖的沈安宁，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更有对那种冰冷手段的寒意，“它是被‘替换’掉了。用一个个更爆炸、更‘正确’、更‘利好’的消息，从人们的记忆和关注点上被彻底覆盖掉了。仿佛你的死亡，最大的价值就是为你家的项目博取了一点同情分，然后就成了一个不该被再提起的‘瑕疵’，一个妨碍大家‘向前看’的‘不和谐音’”。
沈安宁看着那些打印纸上的文字，看着父亲在签约仪式上冷静甚至堪称锐意的脸庞，看着那些欢呼项目进展的标题，她感到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从虚无的脚底蔓延而上，冻结了她的魂髓。
她曾经以为的家，曾经的庇护所，此刻仿佛张开了巨大的、冰冷的嘴，不仅吞噬了她死亡的真相，更将她的存在本身异化成了一个用于烘托“大局”的冰冷注脚。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死亡会被如此轻易地“转化”为一场公关的筹码？
难道真的像张铁生揭示的那样，对于她所来自的那个世界，一条生命的陨落，其价值竟远远比不上一个项目的顺利推进，甚至可以被利用来为其铺路？
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被至亲之人，或者说，被至亲之人所代表的那个庞大冰冷的利益共同体，如此彻底地“抹杀”，比额间那颗子弹更让她感到刺骨的疼痛。她存在的痕迹，她死亡的真相，都可以为了所谓的“大局”而被轻易牺牲掉吗？
“所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破碎不堪，“我就这样……白白死了？甚至连一个‘为什么’都不配拥有？”
张铁生看着油纸上那只沉默的黑色手套，又看看痛苦不堪的沈安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也许……也许不是你家人的意思。”他试图寻找另一种可能，“可能是公司里其他人，为了项目……”
“有区别吗？”沈安宁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结果都是一样的。沈安宁死了，但‘城东项目’必须顺利推进。这就是唯一的真相，对吗？”
她掠到窗边，看着楼下老街零星亮起的灯火，那是一个她曾经完全不屑一顾，如今却给予她唯一容身之处的世界。而那个她出生长大的、金碧辉煌的世界，正在用沉默和抹杀，告诉她她的微不足道。
愤怒和巨大的不甘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魂体，让她周身的空气都泛起细微的涟漪。额间的子弹锚点灼灼发热。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她转过身，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尽管魂体依旧非人，却比初死时凝实了许多，“他们越是想掩盖，越是证明这里面有鬼！这只手套就是铁证！李浩的指认也是线索！我一定要查下去！”
张铁生看着眼前这个娇气却突然变得无比倔强的大小姐魂魄，沉默了片刻，重重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