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砚浓墨在天际晕染时,陈默正蹲在墨窖里检查新制的墨。地窖的青砖墙上凝着水珠,陶罐里的墨锭裹着棉纸静静沉睡,柏叶灰沉淀出的纹路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仿佛大地深处蜿蜒的根须。
师傅,教谕带着孩子们来了!柱子的声音从窖口传来,惊起几只蛰伏的蟋蟀。陈默直起身,膝盖传来轻微的酸麻,手里的铜制墨铲沾着松烟,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光。
教谕提着盏羊角灯走在前头,三十多个孩子像小影子般跟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习字本。那个总爱逃课的小丫头抱着个粗瓷罐,罐口飘出甜香——是她娘特意熬的山楂蜜露,说要给墨坊的师傅们润喉。
陈师傅,孩子们吵着要看墨窖,教谕擦了擦额头的汗,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说是想知道墨是怎么在地底下大的。
陈默笑了笑,火把的光映在他眼角的皱纹里:那就带他们看看。他转身点燃窖壁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陶罐上凝结的墨霜像撒了层盐,孩子们发出轻轻的惊叹。
看这个,陈默揭开一个陶罐的封泥,里面的墨锭裹着荷叶,这是去年立冬做的霜华墨,在地窖里养了整整一季,墨色比新墨沉三分。他用竹刀轻轻刮下点墨粉,在指尖搓了搓,闻到松烟里的冷香了吗?这是用腊月的雪水调的胶。
小丫头凑近闻了闻,忽然皱起鼻子:还有股土腥味!教谕笑着解释:那是地窖里的地气,墨在这儿待久了,会吸点土气,写出来的字才接地气。
柱子抱来个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刻坏的墨模:这些都是我当年学手艺时刻废的,你们看这个字,把衣字旁刻成了示字旁,被师傅用戒尺敲了手心。孩子们哄笑起来,手指抚摸着那些歪斜的刻痕,仿佛触到了时光的褶皱。
忽然,窖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小石头的娘拎着个竹篮跑来:陈师傅,快帮我看看!她掀开篮盖,里面躺着块裂成两半的墨锭,小石头他爹说这墨埋在祖坟旁的老槐树下,说是太爷爷留下的。
陈默小心翼翼捧起墨锭,断裂处露出细腻的纹理,松烟里嵌着细小的金箔:金叶墨,民国初年的东西了。他指着墨面已经模糊的刻痕,看这个耕读传家,是用鱼鳔胶调的金粉,年头久了胶性散了,墨就裂了。
那还能修好吗?小石头娘急得直搓手,这是太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陈默沉吟片刻,从木箱里取出个铜匣,里面盛着暗红色的胶液:用陈年的阿胶,再加点糯米浆,或许能粘住。他让柱子点燃陶炉,把墨锭碎片放在铁板上微微加热,然后用鬃刷蘸着胶液细细涂抹。孩子们屏气凝神地看着,火苗舔着铁板,胶液慢慢渗入墨缝,金箔在火光里重新焕发出细碎的光芒。
好了。陈默把粘好的墨锭递给小石头娘,再埋回老槐树下,地气养着,墨性会更稳。
教谕望着墨锭上重新黏合的裂缝,忽然感慨:这墨倒像咱们的日子,有裂痕,也有补救的法子。
夜色渐深时,孩子们捧着新做的墨坯离开,窖里的油灯次第熄灭。陈默和柱子坐在门槛上,听着远处学堂传来的读书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晾墨的竹架上,仿佛两株并肩生长的老树。
师傅,柱子忽然开口,你说咱们这墨坊,能传多久?
陈默望着天上的星河,星子落在墨窖的水面上,碎成点点金芒:就像这墨,只要有人愿意磨,愿意写,愿意记着,就能一直传下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墨谱,里面夹着小石头娘留下的半块金叶墨你看这老墨,裂了还能粘,粘了还能再用,咱们的手艺也一样。
夜风裹着松烟的香气,从墨窖深处漫上来,在月光里轻轻摇晃。远处的学堂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手里的墨坯正吸收着月光的清辉,等待着某个清晨,在宣纸上绽放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