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橡木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门外凛冽的夜风和浓稠的黑暗,却隔绝不了那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斯特劳斯伯爵府的夜晚,一如既往,空旷、寂静、冰冷。门厅高耸的天花板上,悬浮的魔法冰晶灯散发着恒定而清冷的光芒,将黑曜石地面和墙壁上繁复的冰霜纹路映照得纤毫毕现,却也勾勒出更多、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万年不变的、混合了古老石头、魔法熏香和……艾丽莎身上那股独特的、冰雪与幽兰气息的冷香,此刻却只让利昂感到一阵阵反胃。
他没有立刻返回那间冰冷、空旷、如同囚室的卧室,也没有去餐厅或任何公共区域。他只是站在门厅中央,仿佛一尊被遗忘的、正在缓慢冻结的雕像。晚礼服的昂贵衣料摩擦着皮肤,带来冰冷的、粗糙的触感,仿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那场盛大、华丽、却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反复凌迟的宴会,那声耗尽所有、却如同小丑悲鸣般的嘶吼,那孤身走入黑暗、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漫长的、冰冷的归途。
老管家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幽灵,从他身边无声地滑过,接过他脱下的、带着夜露寒气的礼服外套。那古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眸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他只是随手接过一件普通的、需要处理的物品,而非一个刚刚经历了精神上公开处刑的、活生生的人。然后,老管家便躬着身,无声地退回到门厅角落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存在过。
被彻底无视,彻底抹杀存在感。
利昂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生理性厌恶和心理性排斥的应激反应。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斯特劳斯伯爵府特有寒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沌、冰冷、被绝望和疯狂念头充斥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瞬。
他需要……清醒。需要冷静。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这一切,至少是暂时。
他没有上楼,没有走向那间如同冰窖般的卧室。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了主厅侧面,那扇通往西翼回廊的、厚重的、雕刻着冰晶玫瑰与荆棘图案的橡木门。推开沉重的门扉,一条更加幽深、更加安静、也更加寒冷的走廊出现在眼前。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镶嵌着散发微光的月光石,光线柔和却冰冷,将两侧墙壁上悬挂的、历代斯特劳斯家族成员的、表情严肃、目光冰冷的肖像画,映照得如同墓室中的壁画。脚下厚厚的、深蓝色的、绣着银色星纹的天鹅绒地毯,吸收了一切脚步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中,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诡异的、空洞的回响。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只是凭着本能,漫无目的地在冰冷、寂静、如同迷宫般的回廊中穿行。左转,右转,登上盘旋的、狭窄的楼梯,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无声的门扉。斯特劳斯伯爵府太大了,大得像一座冰冷的、活着的陵墓,埋葬着无数秘密,也囚禁着无数无法言说的东西,包括他。
最终,他推开了一扇虚掩着的、通向一处偏僻小露台的门。冰冷的夜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深秋深夜刺骨的寒意,却比府邸内那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寒冷,多了一丝……真实感。他走了出去,反手关上门,将那片死寂的、华丽的囚笼隔绝在身后。
露台很小,也很偏僻,位于主宅西翼三楼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远离主卧室、书房、会客室等主要区域,平时鲜少有人踏足。地面铺着光滑的、被打磨成深色的石板,边缘是冰冷的、雕刻着简单几何花纹的石栏。没有任何装饰,没有舒适的座椅,没有取暖的魔法阵,只有空旷、赤裸、直面夜空的冰冷。这里是属于风的,属于月的,属于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黑暗的。
利昂走到石栏边,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丝质衬衫传来,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他双手撑在粗糙冰冷的石栏上,抬起头,望向夜空。今夜无月,只有稀疏的、黯淡的星辰,在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缝隙中,时隐时现,散发着清冷、遥远、漠不关心的微光。王都赛克瑞夫的灯火,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勾勒出模糊而辉煌的轮廓,与这里冰冷的、无人的寂静,形成了讽刺的对比。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如同石栏延伸出去的一部分。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凌乱的棕发,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带走他皮肤上最后一丝暖意,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他没有动,也没有试图裹紧衣服。寒冷,此刻仿佛成了他唯一能清晰感知的、真实的存在,一种将他从刚才那场噩梦般的宴会上、从那疯狂而冰冷的嘶吼中、从那些鄙夷、嘲笑、算计、漠然的目光中,拉回现实的、残酷的锚点。
脑海里,那些画面、声音、面孔,依旧在翻腾、碰撞、嘶吼。
埃莉诺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的鬼脸,塞西莉亚平静到冷酷的拒绝和那句诛心的“她也在等你邀请”,朱利安和菲利克斯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算计,马库斯·索罗斯那审视猎物般的目光和与艾丽莎共舞时刺眼的“和谐”,莱因哈特那温和面具下冰冷的、“为你着想”的、将他彻底打入绝望深渊的“劝导”,安妮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胜利者的优越感,以及……舞池中央,艾丽莎·温莎与马库斯·索罗斯共舞时,那冰冷、精准、默契到令人窒息的、完美无瑕的身影……
“而我受过的伤,都是我的勋章……”
那嘶哑的、破碎的、如同野兽临死前哀鸣般的歌声,再次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我毁灭般的疯狂。勋章?多么可悲,多么可笑,多么……自欺欺人。那不过是绝望深渊中,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精神崩溃前,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徒劳的悲鸣。
掀翻桌子?魔导革命?颠覆世界?
呵。
冰冷的夜风灌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痛,也将那刚刚在心底燃起的、近乎癫狂的野望,吹得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拿什么掀?拿什么革?拿什么颠覆?就凭这具被“训练”得伤痕累累、魔力低微的身体?就凭脑子里那些虚无缥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破碎的知识碎片?就凭那早已不属于自己、甚至可能从未真正属于过自己的、灰扑扑的、神秘的手环?就凭这“霍亨索伦之耻”的、人人喊打的身份?
绝望,如同最粘稠的沥青,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拖回那冰冷刺骨、不见天日的深渊。那些疯狂的念头,在残酷现实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自量力。
但是……
但是……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真的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这里,等待着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弃,无声无息地腐烂,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吗?
真的……要认命吗?
不。
心底深处,那一点幽蓝色的、冰冷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在绝望的寒风中,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却没有彻底熄灭。反而,在极致的寒冷和黑暗的映衬下,燃烧得愈发……执着,愈发……疯狂。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认命?凭什么我要按照你们制定的规则,玩这场注定会输的游戏?既然注定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拉上几个垫背的?为什么不……用我自己的方式,哪怕是再可笑、再疯狂、再不可能的方式,也要在你们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世界里,留下一道……刻骨铭心的、属于我利昂·冯·霍亨索伦的、哪怕是丑陋的、狰狞的、注定被唾弃的……印记?!
冰冷的、疯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如同毒蛇的毒液,混合着冰冷的绝望,在他血液中流淌,冻结了恐惧,麻痹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几乎被夜风掩盖的、由远及近的、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有规律的“嘚嘚”声,从府邸正门方向传来,打破了夜的寂静。那声音,是贵族马车专用的、包裹了软木的车轮特有的声响,沉稳,从容,带着一种属于上层阶级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利昂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他认得这个声音。这是斯特劳斯伯爵府为艾丽莎·温莎配备的、那辆低调、却装饰着冰霜玫瑰与星辰徽记的、特制马车的车轮声。马车通常只会在伯爵本人或艾丽莎出行时使用。而伯爵玛格丽特,极少在深夜外出。
所以……是她回来了。艾丽莎·温莎。从那个金碧辉煌、却将他彻底排斥在外的、属于她的堂妹安妮的、荣耀的宴会上,回来了。
利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撑在冰冷石栏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石面纹路中,带来一阵清晰的、冰冷的刺痛。但他没有动,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府邸的方向,望着远处王都那片模糊的、辉煌的、却与他无关的灯火,仿佛一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冰冷的石雕。
马车的声音在府邸正门前停下。片刻的寂静后,是沉重的、镶嵌了家族徽记的橡木大门被缓缓打开的、沉闷的“吱呀”声。然后是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属于男性的、带着一种公式化恭敬的交谈声,隐隐约约传来,又被夜风撕碎,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