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钟指向六点五十分,利昂在两名侍卫“陪同”下,如同押解重犯,走向东侧副楼。他的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带来针扎般的痛楚。但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试图放慢脚步。他知道,任何拖延和抗拒,只会招来更残酷的“纠正”。
第三舞蹈练习室位于副楼僻静的角落,与主建筑群的肃杀冰冷不同,这里铺着光可鉴人的深色木地板,墙壁镶嵌着巨大的落地镜,天花板上垂下华丽的水晶吊灯(此刻只点亮了少数几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蜂蜡和檀木的保养剂气味,与斯特劳斯府格格不入。这里曾经是用于举办小型沙龙或家族内部聚会的场所,如今显然已被清空,只剩下空旷和回音。
艾丽莎·温莎已经等在那里。
她换下了一成不变的月白色法师袍,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练功服,样式简洁,面料考究,勾勒出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姿。银色的长发高高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她背对着门口,站在练习室中央,身姿笔直如松,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听到脚步声,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关门。”
“砰。”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两名侍卫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外。练习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无边蔓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利昂僵硬地站在门口,距离艾丽莎大约十步远。汗水浸湿的训练服紧贴在身上,散发出汗味和尘土的气息,与这间精致却冰冷的练习室格格不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靴尖,不敢,也不想去看艾丽莎。
“过来。” 艾丽莎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利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艾丽莎面前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低着头。
“抬头。”
利昂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水晶灯昏暗的光线下,艾丽莎那张绝美却冰冷的脸庞近在咫尺。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潭,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汗水混合着尘土在脸上干涸的污迹,青紫的眼角,破裂的嘴角,凌乱沾着草屑的棕发,以及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疲惫、屈辱和一丝残余倔强的紫黑色眼睛。
艾丽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目光如同手术刀,冷静地解剖着他的不堪。然后,她移开视线,仿佛他只是墙上的一块污渍。
“宫廷社交舞,最基本的是华尔兹。宴会上,大概率会跳这个。” 她开始说话,语速平稳,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切入主题,仿佛在给一台机器输入指令,“我跳男步,领舞。你跳女步,跟随。你的任务,是记住最基本的步法,跟上我的节奏,保持平衡,不要踩到我的脚,不要撞到其他人,在音乐结束时,回到起始位置。明白?”
利昂喉咙动了动,干涩地挤出一个字:“……嗯。”
“嗯?” 艾丽莎微微挑眉,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明白。” 利昂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艾丽莎不再说话。她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标准的邀请手势,动作优雅流畅,无可挑剔,但眼神里没有半分邀请的意味,只有冰冷的命令。
利昂僵硬地伸出左手,指尖因为紧张和脱力而微微颤抖。他的手很脏,指甲缝里还有泥垢。艾丽莎的右手则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两只手,天差地别。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艾丽莎手指的瞬间,艾丽莎的手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半分,避开了直接的接触。然后,她的手轻轻搭在了利昂的手腕上方——隔着那层脏污的、浸满汗水的训练服布料。
“手,放在这里。” 艾丽莎用左手,指尖点了一下自己右侧肩胛骨下方一点的位置,依旧隔着衣物,“不要用力,只是虚扶。你的右手,与我左手相握。同样,不许用力,只需跟随我的引导。”
她的指示清晰、简洁,带着一种物理老师讲解杠杆原理般的冷静。利昂像提线木偶一样,按照她的指示,将右手僵硬地抬起,手掌向上。艾丽莎的左手落下,轻轻搭在他的手掌上。同样是虚搭,指尖甚至没有完全接触他的皮肤,只隔着那层粗糙的布料。两人的另一只手,也以同样克制、保持距离的方式“握”在一起。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利昂。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传来的气息——他的是汗水和尘土,她的是冰雪和冷香。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练功服传来,依旧是那种低于常人的、沁人心脾的凉意。她的身体线条透过衣物隐约可感,挺拔,柔韧,充满了力量感。但这一切,都被那层无形的、厚厚的冰墙所隔绝。没有眼神交流,没有情感传递,甚至没有真正的肢体接触。只有冰冷的手指,隔着布料,搭在手腕和手掌上,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进行校准。
这根本不是跳舞。这是刑罚。是公开处刑前的彩排。是将他最后一点尊严也摆在砧板上,用最标准、最优雅的方式,进行凌迟。
“听节奏。” 艾丽莎的声音将他从屈辱的旋涡中拉回,“我会哼唱基本的华尔兹三拍子。重拍在第一拍,我进,你退。第二步横移,第三步并脚。重复。注意你的重心,永远在我的引导方向上,不要自己乱动。”
她开始用鼻音哼唱,声音清冷平稳,没有起伏:“嗒,嗒,嗒——嗒,嗒,嗒——”
利昂的大脑一片混乱。华尔兹?三拍子?进、退、横移、并脚?这些词汇对他而言如同天书。身体残留的原主记忆里,只有觥筹交错和女人大腿,没有任何关于舞蹈的碎片。他试图集中精神,跟随那冰冷的“嗒嗒”声,但过度疲惫的身体和精神,让他的协调性差到了极点。
“开始。” 艾丽莎话音落下,搭在他手腕和手掌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利昂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脚步虚浮,身体僵硬,“砰”地一声,左脚绊到了右脚,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
艾丽莎似乎早有预料,搭在他手腕上的右手瞬间发力——不是搀扶,而是一股冰冷而精准的巧劲,向侧后方一引一托!利昂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带得转了半圈,险之又险地稳住了身形,没有撞到她身上,但姿态狼狈至极。
“重心,在右脚。” 艾丽莎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只是扶正了一个歪倒的花瓶,“再来。嗒,嗒,嗒——”
第二次尝试。利昂努力回想刚才的力道和方向,试图跟上。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艾丽莎进,他退,但退的幅度太大,差点失去平衡。艾丽莎横移,他跟着横移,却同手同脚,像个滑稽的木偶。艾丽莎并脚,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步幅,一致。横移,不是跳。并脚,要稳。” 艾丽莎的声音如同最严苛的教官,每一个指令都简洁到冷酷。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但那冰冷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压力。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利昂如同一个牵线木偶,在艾丽莎精准却无情的引导下,在空旷的练习室里踉跄、绊倒、同手同脚、重心不稳……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滚落,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显得更加狼狈。每一次失误,艾丽莎都会用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纠正”他,动作精准而高效,绝不会让他真正摔倒,但也绝不会给他丝毫喘息和思考的时间。那搭在他手腕和手掌上的指尖,始终隔着布料,冰冷而稳定,仿佛在操控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羞辱感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利昂的神经。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像个被摆弄的玩偶。艾丽莎那完美的仪态、精准的节奏、冷静的指令,与他笨拙、混乱、如同醉酒企鹅般的动作,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墙壁上的巨大落地镜,无情地映照出他每一个丑陋的失误,每一个扭曲的表情。
“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艾丽莎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她的呼吸平稳如初,连发型都没有一丝凌乱,仿佛刚才进行的不是舞蹈训练,而是散步。
利昂则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水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站立不住。他的脸颊因为羞愤和剧烈运动而涨红,眼中布满了血丝。
艾丽莎静静地看着他,紫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仿佛在衡量一件物品,是否达到了最低限度的使用标准。
“基础协调性,差。节奏感,无。身体记忆,近乎于零。” 她冷静地宣布评估结果,每一个词都像一记耳光,“以你现在的状态,三天后上场,唯一的结果,就是让霍亨索伦和温莎两家的脸面,一同扫地。”
利昂死死咬着牙,牙龈传来腥甜的味道。他无法反驳。艾丽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残酷的事实。
“所以,” 艾丽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不断颤抖、几乎无法并拢的双腿上,“从今晚开始,每晚加训两小时。直到你能完整、不出错地跟我跳完一首最基本的华尔兹。或者……”
她微微停顿,紫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寒的光芒:
“直到你累晕过去,被抬出去为止。”
利昂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是愤怒,是不甘,是绝望的挣扎。
艾丽莎迎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欣赏困兽最后的徒劳。
“现在,休息五分钟。然后,继续。” 她转身,走向墙边一张铺着白色亚麻布的小圆桌,那里放着一个银质水壶和两只水晶杯。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优雅地啜饮,没有看利昂一眼。
利昂站在原地,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看着她挺直而冷漠的背影,看着镜中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听着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五分钟。只有五分钟。
然后,是更漫长、更屈辱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
冰上探戈,才刚刚开始。而舞池,是他尊严的坟场。领舞者,是他最恐惧的梦魇。音乐,是他心脏碎裂的声音。
这一夜,斯特劳斯伯爵府东侧副楼的第三舞蹈练习室里,灯光一直亮到很晚,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