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残光,如同怜悯却又无力阻止般,凝视着特洛伊城下那惨绝人寰的一幕。阿喀琉斯驾驭着战车,拖着赫克托耳的遗体,在城墙前那片已被鲜血浸透的平原上,一圈又一圈地狂奔。牛皮绳深深勒入死者的脚踝,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转向,那具曾经代表特洛伊荣耀与希望的躯体,便在粗粝的地面上无助地翻滚、撞击,扬起混杂着血污的尘土。铠甲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掩盖不住皮开肉绽、骨骼与碎石碰撞的闷响。
城墙上,特洛伊人的哭声已然嘶哑,从最初的震天动地化为了如今绝望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普里阿摩斯王被侍从死死抱住,否则早已纵身跃下城楼。老国王花白的胡须被泪水浸透,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城下那被肆意凌辱的儿子,每一圈拖行,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赫卡柏王后早已昏死过去。安德洛玛刻瘫坐在雉堞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随丈夫而去,怀中紧紧搂着的幼子阿斯提阿那克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灭顶的悲恸,发出细微的、猫儿般的哭泣。
“赫克托耳……我的儿啊……”普里阿摩斯破碎的哀鸣,在风中断断续续,“看看他们对你了什么……众神啊,你们为何不降下雷霆,劈死那个恶魔!”
希腊联军的营地中,虽然大部分士兵在为除掉心腹大患而欢呼,但一些较为年长或心存怜悯的将领,如涅斯托尔,看着这持续不断的暴行,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已经超出了战争复仇的范畴,这是对死者尊严、对基本人性的彻底践踏。然而,没有人敢在阿喀琉斯盛怒之时上前劝阻。
阿喀琉斯本人,沉浸在这种病态的、报复性的快感与无尽的空虚之中。战车的每一次颠簸,赫克托耳尸体与地面的每一次碰撞,都让他脑海中浮现出帕特罗克洛斯倒地时的画面,这驱使着他继续这残忍的行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那噬心的痛苦与悔恨。他对着特洛伊城墙,不时发出胜利者兼刽子手的咆哮,声音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扭曲。
然而,凡间的沉默与哭泣,并不代表更高层次存在的态度。
奥林匹斯圣山,那悬浮于云海之上的神殿中,一直透过光幕观战的部分神只,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支持希腊的赫拉与雅典娜,虽然乐见赫克托耳被杀,但对于阿喀琉斯如此亵渎尸体的行为,也微微蹙眉。这过于有违“英雄”的行径准则,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她们并未出声制止。
而支持特洛伊一方的神只,则已是怒不可遏。
阿芙洛狄特,这位爱与美之神,早已泪流满面。她不仅因帕里斯的选择而偏爱特洛伊,更因赫克托耳那俊美英勇、对家人充满温情的形象而对他抱有深深的好感。看到自己间接庇护的城邦的支柱被如此凌辱,她心如刀绞,周身散发的玫瑰香气都带上了悲愤的颤栗。
“野蛮!何其野蛮!”她对着光幕哭喊,“宙斯!父亲!您就眼睁睁看着吗?赫克托耳是那样一位虔诚的英雄!他不应遭受如此对待!”
阿瑞斯,战神,更是暴跳如雷。他本就嗜血好斗,但战士的荣誉感让他无法容忍对英勇战死者的如此侮辱。他挥舞着染血的长矛,周身血焰暴涨,怒吼声震得神殿梁柱嗡嗡作响:“阿喀琉斯!这个疯子!他已不配称为英雄!这是对战争本身的亵渎!我要下去亲手撕碎他!”
就连态度相对暧昧的阿波罗,此刻看着自己曾多次庇护的特洛伊英雄死后受此大辱,那银弓也在他手中发出不满的嗡鸣,他俊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端坐于主位的宙斯,那蕴含雷霆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不悦。他默许了阿喀琉斯的复仇,甚至默许了赫克托耳的死亡,因为这是命运纺线的一部分。但如此持续不断地、公开地亵渎一位英勇战死者的遗体,触犯了他作为神王所维护的、某种基本的秩序与底线。这暴行,已引起了神界的普遍反感。
“够了。”宙斯低沉的声音响起,并不响亮,却带着无上的威严,压过了神殿内所有的嘈杂,“赫克托耳已死,他的命运已然完结。如此对待其遗体,过火了。”
他的目光投向神使赫尔墨斯:“去告诉忒提斯,让她提醒她的儿子,适可而止。赫克托耳的尸体,不应被野狗和兀鹰分食,他理应得到安葬。这是神王的意志。”
同时,他心中也已开始权衡。阿喀琉斯的力量与愤怒,已然失控,其命运的终局,也需早做安排。
就在宙斯下达谕令的同时,凡间也出现了异象。
也许是特洛伊人的集体悲恸感动了上天,也许是神只的不悦引发了自然的共鸣,原本晴朗的夜空,开始有厚重的、带着不祥意味的乌云汇聚,隐隐有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一阵带着寒意与悲伤的旋风,开始在平原上卷起,吹动着阿喀琉斯的发梢,也吹动着赫克托耳那被拖行得残破不堪的衣袍。
阿喀琉斯感受到这股不寻常的风,猛地勒住了战马。他抬起头,看向那仿佛在无声谴责的、压抑的天空,又环顾四周那些虽然沉默、但眼神中已带上复杂情绪的希腊士兵。
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属于“人”的某种知觉,似乎在这天地共愤的氛围中,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连续不断的疯狂发泄,并未带来预期的解脱,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空洞。
他低头,看着战车后那具已然面目全非、沾满泥污与血渍的遗体。赫克托耳那双至死未曾完全闭合的眼睛,仿佛仍在凝视着他,里面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永恒的、悲悯的平静。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阿喀琉斯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沉默了。
没有再挥动缰绳。
战车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