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赫拉克勒斯牵着那匹温顺的、金角流转月华余晖的刻律涅亚鹿,如同牵引着一缕被驯服的月光,再次出现在提林斯城外时,所引起的轰动远超前两次。民众们不再仅仅是恐惧,更多了几分对神迹的敬畏与困惑。这活生生的、属于月神阿尔忒弥斯的圣兽,与赫拉克勒斯那披覆双重狮皮、宛若远古战神再临的雄武姿态,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却又震撼人心的画面。他不仅拥有屠戮凶物的暴力,竟还能以如此“温和”的方式,将神的造物带回凡间。
欧律斯透斯透过宫墙的缝隙窥见这一幕,几乎将牙根咬碎。恐惧依旧是他情感的主调,但其中混杂的嫉妒与挫败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赫拉克勒斯又一次,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方式,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赫拉的意志在他脑中尖啸,催促着他必须拿出更恶毒、更能将赫拉克勒斯推入万劫不复境地的计划。
这一次,传令官带来的命令,带着一股刻意渲染的、源于民间苦难的悲情:
“赫拉克勒斯!你虽带回圣鹿,显你颇有手段,然则,真正的英雄,当解民于倒悬,救苍生于苦难!如今,在阿卡迪亚与阿卡亚交界的厄律曼托斯山区(正是赫拉克勒斯捕获金鹿之地),出现了一头巨大的野猪!此獠非比寻常,体型壮硕如小山,獠牙如两柄弯曲的死亡镰刀,狂暴无比!它肆虐村庄,践踏农田,拱毁篱笆,储藏的过冬粮秣被其毁坏殆尽,更有数名勇敢的猎人命丧其獠牙之下!整个厄律曼托斯地区,已被这畜生的阴影笼罩,民众苦不堪言!”
传令官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虚伪的义愤:“你的第四项功业,便是重返厄律曼托斯山,生擒这头为祸一方的厄律曼托斯野猪!将其带回,交由国王发落,以慰藉受苦的民众!记住,依旧是生擒!不得杀死!要让这凶兽接受公正的审判!”
命令巧妙地将赫拉克勒斯的行动与“民意”捆绑,并将地点设定在他刚刚完成上一项功业的区域,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厄律曼托斯山山高林密,地势复杂,冬季更是大雪封山,环境极端恶劣。在如此环境中生擒一头狂暴的巨兽,其难度远超在平原或沼泽作战。
赫拉克勒斯沉默地听完命令,目光掠过传令官,仿佛已穿透宫墙,看到了欧律斯透斯那扭曲而怯懦的灵魂。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整理好装备——这一次,他除了惯用的武器,还特意准备了更长的、更加坚韧的套索和巨网,以应对生擒的需求。
他再次踏上前往厄律曼托斯山的路途。与上次追寻金鹿时的谨慎潜行不同,这一次,他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明确的目标,直指风雪弥漫的群山。
时值深冬,厄律曼托斯山区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凛冽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刃,呼啸着掠过山脊与松林。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更多的雪。脚下的积雪深可没膝,每前进一步都需耗费巨大的体力。放眼望去,唯有无尽的雪白与墨绿的松柏,天地间一片肃杀。
赫拉克勒斯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眉宇与狮皮的边缘都结上了薄霜。他循着野猪肆虐后留下的狼藉踪迹——被撞断的树木、拱开的雪地、散落的牲畜残骸以及那些巨大的、如同碗口般的蹄印,一步步深入山区。
追踪在茫茫雪原上变得异常艰难。新雪不断落下,掩盖旧的痕迹,寒风也模糊了气味。赫拉克勒斯凭借着超凡的耐力与毅力,在齐膝的积雪中跋涉,仔细分辨着任何一丝微小的线索。
就在他沿着一条被冰雪部分覆盖的、湍急的山溪向上攀登时,一阵微弱的、带着惊惶的啜泣声,夹杂在风啸中传入他的耳际。声音来自溪流上游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
赫拉克勒斯循声而去,只见一位女子蜷缩在岩凹里,瑟瑟发抖。她看起来约二十上下年纪,身着一袭略显单薄的、染成深蓝色的羊毛长裙,外面罩着一件边缘已经磨损的旧斗篷,兜帽滑落,露出一头被风雪打湿的、如同乌鸦翅膀般漆黑的秀发。她的容颜清秀而端庄,带着一种山村女子特有的淳朴与坚韧,但此刻,那双如同山中湖泊般清澈的灰绿色眼眸中,却盈满了泪水与惊惧。她的脸颊与鼻尖冻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斗篷的前襟,指节泛白。
看到赫拉克勒斯这如同雪山巨灵般的身影突然出现,她吓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想要向岩凹更深处缩去。
“不必害怕,”赫拉克勒斯停下脚步,放低了他那如同闷雷般的声音,“我是奉王命前来,捕捉那头为害的野猪的。你为何独自在此?”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女子惊魂未定地打量着他,目光掠过他肩上的狮皮和手中巨大的武器,恐惧稍减,但泪水却涌得更凶。
“我……我叫卡利斯托,”她哽咽着说,声音因寒冷和哭泣而断断续续,“是……是山下村子里的人。那头……那头可怕的野猪……它……它袭击了我们的村庄,毁掉了谷仓……我的……我的父亲为了保护储藏的种子,被它……被它的獠牙……”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凉。
赫拉克勒斯沉默地看着她。卡利斯托的悲痛,与之前阿尔西诺厄的遭遇何其相似,都是这头凶兽暴行下的牺牲品。这让他肩上的任务,除了王命,更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会解决它。”赫拉克勒斯沉声道,话语简短,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
卡利斯托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他。风雪中,赫拉克勒斯那巍峨的身影,披着覆雪的狮皮,如同传说中踏雪而来的守护神。一股莫名的信任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请……请您小心,”她止住哭泣,用袖子擦去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那野猪非常狡猾,力大无穷……它……它经常在山谷另一侧的温泉坡附近活动,那里地势陡峭,有很多它可以藏身的洞穴,而且温泉融化了部分积雪,有它爱吃的植物根茎……”
温泉坡。又一个关键信息。
赫拉克勒斯点了点头。“回去吧,这里太危险。告诉村里的人,暂时不要上山。”
卡利斯托依言站起身,对着赫拉克勒斯深深地行了一礼,灰绿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感激与祈愿。“愿众神……尤其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庇佑您,英勇的战士。”她低声祈祷着,然后紧了紧斗篷,踉跄着向山下走去,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纷飞的雪花中。
赫拉克勒斯记下了温泉坡的方向,转身继续向上跋涉。卡利斯托的眼泪与信息,如同燃料,让他的决心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翻过一道覆盖着厚厚冰棱的山脊,按照卡利斯托的指引,向着山谷另一侧进发。越靠近温泉坡区域,空气中的寒意确实减弱了些许,能闻到淡淡的硫磺气息,部分区域的积雪也变薄,露出了黑色的泥土和耐寒的植被。同时,野猪活动的痕迹也愈发新鲜和密集。
他变得更加谨慎,放轻脚步,利用岩石和枯木作为掩护,缓缓靠近那片蒸腾着若有若无白色水汽的坡地。
突然,一阵粗重而暴躁的哼哧声,伴随着树木被撞断的“咔嚓”声,从前方的密林中传来!
赫拉克勒斯立刻伏低身体,透过枝桠的缝隙望去——
只见一头体型极其庞大的野猪,正暴躁地在几棵碗口粗的松树之间冲撞!它的肩高几乎抵得上赫拉克勒斯的胸膛,浑身覆盖着沾满树脂和泥浆、因而显得如同披着黑色铠甲的刚硬鬃毛。巨大的头颅低垂,两支弯曲向上、如同短矛般、尖端闪烁着寒光的惨白獠牙,令人望而生畏。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赤红狂暴的光芒,鼻孔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空气中格外明显。这正是那头为祸一方的厄律曼托斯野猪!
它似乎因为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或者仅仅是天性使然,正处于极度狂躁的状态。
赫拉克勒斯观察着地形。这里坡度较陡,乱石丛生,林木相对稀疏,不利于设置陷阱,但也限制了野猪直线冲锋的距离。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等。他放下不便擒拿的沉重武器,只带着那捆浸过油、异常坚韧的巨网和几根皮绳,从藏身处猛然跃出,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大喝,意图先声夺人,震慑这头凶兽!
“吼——!!”
野猪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动,猛地转过头,赤红的双眼瞬间锁定了赫拉克勒斯!被挑衅的狂怒瞬间压倒了其他情绪,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低下巨大的头颅,将那双死亡獠牙对准前方,后蹄疯狂刨动着地面,溅起混合着冰雪的泥土,随即如同脱缰的黑色战车,以毁灭一切的架势,向着赫拉克勒斯猛冲过来!
地面仿佛在它的蹄下震颤!那冲锋的气势,足以撞碎岩石,踏平荆棘!
赫拉克勒斯屹立不动,眼神锐利如鹰。就在野猪冲至身前数步,獠牙即将及体的瞬间,他动了!身体向侧方迅捷无比地滑步,同时手臂猛地一挥,那张巨大的网如同乌云般撒开,精准地向着野猪兜头罩去!
然而,这野猪的狂暴与力量超乎想象!它竟不闪不避,凭借着前冲的巨力和坚硬的鬃毛,猛地向上一拱!
“撕拉——!”
坚韧的巨网竟被它的獠牙和蛮力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大口子!野猪毫发无伤地从破网中冲出,只是速度稍减,更加暴怒地再次转向赫拉克勒斯!
赫拉克勒斯心中一凛,但并不慌乱。他深知生擒的难度,早已预料到不会一帆风顺。他利用陡峭的地形和散布的岩石,与野猪周旋起来。
野猪一次次地发动狂暴的冲锋,獠牙将赫拉克勒斯借以躲避的岩石撞得碎石飞溅!它庞大的身躯展现出惊人的敏捷,在小范围内急速转向,试图将赫拉克勒斯逼入绝境。
赫拉克勒斯则如同最灵巧的斗牛士,在间不容发之际闪避着致命的冲撞。他看准机会,几次试图用皮绳套住野猪的獠牙或后腿,但那畜生异常警觉,总是能在最后关头甩头或蹬腿挣脱。
战斗陷入了艰苦的拉锯。赫拉克勒斯的力量足以与野猪抗衡,甚至略胜一筹,但要在不伤其性命的前提下,制服这头浑身覆盖着“铠甲”、力量无穷且狂暴无比的巨兽,难度可想而知。他的身上沾满了雪泥,呼吸在严寒中化作浓重的白雾,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野猪似乎也消耗了大量体力,冲锋不再如最初那般一往无前,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它开始更多地利用獠牙进行短促而凶狠的挑刺,试图以技巧取胜。
赫拉克勒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它的疲惫。他知道,决胜负的时机到了!
在一次野猪用獠牙狠狠挑向他腹部、被他用双臂交叉格挡住的硬撼之后,野猪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因反震力而产生的僵直!
就是这一刻!
赫拉克勒斯眼中精光爆射!他放弃了所有花哨的技巧,选择了最直接、最原始,也最考验力量与勇气的方式!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避开獠牙的正面,左臂如同铁箍般,闪电般环过野猪粗壮的脖颈,死死勒住!同时,他的右臂从野猪的前腿腋下穿过,与左臂汇合,双手紧紧扣死!
他竟用出了一个极其凶险的——擒抱!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与力量,全部压在了野猪的头颈与前半身!
“嗷呜——!!”
野猪发出惊怒交加的狂嚎,疯狂地甩动头颅,扭动身体,试图将赫拉克勒斯甩飞!它后蹄猛烈蹬踏,带着千钧之力踢向赫拉克勒斯的腿部和腰腹!
赫拉克勒斯咬紧牙关,双脚如同生根般死死钉入地面,任凭野猪如何挣扎,双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纹丝不动!他全身的肌肉贲张到极限,青筋如同虬龙般凸起,与这头雪山凶兽进行着最纯粹的力量角力!
雪地上,一人一兽纠缠的身影翻滚、扭动,溅起漫天雪粉!怒吼声、咆哮声、沉重的喘息声、骨骼与肌肉承受巨力时发出的闷响,交织成一曲原始而震撼的搏斗乐章!
这角力持续了不知多久,野猪的挣扎终于开始减弱。赫拉克勒斯那足以扼杀狮子的臂力,加上巧妙的锁扣技巧,逐渐剥夺了它的呼吸与发力空间。它的咆哮变成了无力的哼哧,赤红的眼中狂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力竭的迷茫。
最终,当赫拉克勒斯感受到臂弯中的抵抗彻底消失,那庞大的野猪躯体彻底瘫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时,他知道,他赢了。
他依旧不敢大意,小心地调整着姿势,用准备好的皮绳将野猪的四蹄牢牢捆缚在一起,又用剩下的绳索加固了对其獠牙和嘴部的束缚,确保它即使恢复体力也无法再造成威胁。
做完这一切,赫拉克勒斯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坐在雪地上,看着身旁这头被制服了的、如同小山般的战利品,心中充满了完成任务的释然。
第四项伟业,“厄律曼托斯野猪”,以最直接、最艰苦的近身角力,功成。
他休息片刻,恢复了些许体力,然后便扛起这头沉重的野猪,踏着深深的积雪,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当他扛着这头被生擒的、象征着恐怖与灾难的巨兽,再次出现在山麓边缘时,早已得到消息、聚集在此的村民们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他们看着赫拉克勒斯的眼神,充满了无比的感激与崇拜,仿佛在仰望一位真正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