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新的起点
秋天在山坳里层层浸染,日子在晨昏交替中有了新的节奏。
建国和建党走后,张家小院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生气,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自留地菜叶的沙沙声。母亲刚开始那几天总是下意识地多做两个人的饭量,盛粥时舀到第四个碗才恍然停住。奶奶纳鞋底时,偶尔会抬头望望院门,仿佛下一刻就能听见孙子们推门喊“阿奶”的声音。
但生活总要继续,而且是以一种被希望重新校准后的方式继续。
父亲从县城回来后,除了带回那笔“巨款”,似乎还带回了一种沉静的决心。他开始更精细地规划家里的每一分钱。学费书本费已经预留出来,剩下的钱,他分成三份:一份是绝对不能动的“保底钱”,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埋在灶房最隐蔽的墙角砖块下;一份是“活钱”,用于改善眼下的生活和必要的开销;还有一小份,他交给了母亲,让她看着给全家添补些实在东西。
母亲捏着那几张珍贵的布票和一点钱,盘算了许久。最终,她没有先给自己或丈夫做衣服,而是扯了几尺最耐磨的深蓝粗布,给父亲做了一套新的干活衣裳——旧的那套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了。又用剩下的布头,给我拼了一件小坎肩。给爷爷和奶奶,则是每人添了一双厚实的棉袜。
“你整天外面跑,穿体面点。”母亲把新衣服递给父亲时,低声说,“爹娘脚怕凉,厚袜子实在。”
父亲摩挲着那簇新的、带着棉布特有硬挺手感的衣裳,喉咙动了动,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上山砍柴时,就换上了。虽然依旧沾满尘土草屑,但那一身干净的深蓝,让他挺直的背影在秋日山野里显得格外精神些。
爷爷的变化更微妙。他的咳嗽似乎真的少了,夜里能睡得安稳些。精神好的时候,他会拄着拐杖,慢慢踱到自留地边,看父亲侍弄那些菜蔬,偶尔指点两句。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堂屋门口的阳光里,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一次,我爬到他膝边玩,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按在我头上,低声喃喃:“念丫头,你哥哥们……走出去了。好啊……走出去,才有活路。”那声音里,有欣慰,也有一种岁月沉淀下的、复杂的怅惘。
我自己的“任务”也有了调整。哥哥们在家时,我暗中滋养的重点是他们透支的脑力和身体。现在,目标转向了家里的长辈。每天,我都会找机会挨着爷爷或奶奶坐一会儿,或者被父亲抱在怀里时,将意识沉入空间,引导那股温和的泉水气息,丝丝缕缕地通过接触,渗入他们劳损的筋骨和渐衰的内里。不求立竿见影,只愿潜移默化,让他们少些病痛,晚年能多些舒坦。
空间里,人参种子长出的嫩苗已有两片小叶,在灰色土壤中静静吸收着养分。黑色植物的果实颜色愈发深邃,近乎墨黑,旁边的小花苞也鼓胀了些,散发出一种极淡的、类似冷冽矿物的气息。我尝试用意念接触它们,得到的反馈依旧模糊,只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不同于“石头菜”和人参的、更加凝练甚至有些“锐利”的能量。我决定继续观察,不敢贸然行动。
家里最大的变化,是一种氛围的转变。以往被生存压力压得透不过气的沉闷,被一种虽然清苦、却充满盼头的踏实感取代。饭桌上,话题常常围绕着“建国建党这周该学啥了”、“城里学校不知道吃得好不”、“下次回来得问问他们缺啥”展开。每一分钱的花销都更有目的性,每一次节衣缩食都因为有了清晰的指向(供孩子读书)而变得心甘情愿,甚至带了一丝甜意。
母亲开始尝试用有限的食材变换花样。她用自留地收的南瓜和一点点珍藏的糯米粉,做出了软糯清甜的南瓜饼;将豆角晒干一部分,留着冬天炖菜;甚至偶尔奢侈地用一小勺猪油炒个青菜,让寡淡的饭桌泛起难得的油香。她说:“孩子们周末回来,得有点像样的吃食。他们在学校也吃不着好的。”
父亲则琢磨着开源。除了耕种队里的工分和自留地,他更加留意山里的出产。蘑菇、木耳、野栗子成熟的季节,他进山更勤,收获的东西,品相好的悄悄拿到邻村或更远的集市上换点零钱,品相差的留着自己吃,也能省下口粮。他还跟村里老把式学了编竹筐的手艺,晚上就着油灯,用后山砍来的细竹,编些结实耐用的背篓、簸箕,也能换点小钱贴补。
日子依然清贫,算计依然精细,但底子里那股破釜沉舟的悲壮,逐渐化作了细水长流的韧劲。这个家,像一棵经历了严冬的老树,根系在地下悄然伸展,努力汲取每一分养分,只为支撑那已经伸向更广阔天空的枝桠。
第一个月末,建国和建党回来时,带回的不仅是风尘仆仆和想念,还有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
建国是班级第五,建党是第九。在汇聚了各大队优秀学生的公社中学,这个成绩算不上顶尖,但绝对称得上优秀,尤其是考虑到他们入学晚、基础可能略逊的客观情况。
父亲捏着那两张薄薄的、印着红色表格和黑色字迹的成绩单,手指微微发抖,看了又看,仿佛那不是纸,是什么稀世珍宝。他识字不多,但数字和“优良”的字样是认得的。爷爷凑过来,眯着眼仔细瞧,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像风吹过的水面。
“好,好!”父亲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有些哽,用力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建党趔趄了一下。
母亲眼圈红了,转身去灶间,把留着的最好的那块腊肉切了下来。
那天晚上,家里的笑声多了。建国和建党讲着月考的题目,讲某个同学闹的笑话,讲老师对他们的鼓励。他们脸上那种属于少年的、因被认可而焕发的光彩,比油灯还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