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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堡的夜,黑得像浸透了墨汁。

陈锐趴在距离据点三百米的一处土坎后面,手指慢慢拂过怀里那门新造的迫击炮。炮身还温热——是战士们用体温捂的,怕霜冻影响精度。月光很淡,勉强能看清炮管上粗糙的锻打痕迹,还有齐家铭用凿子刻的一行小字:“第一门,一九四三年冬。”

“陈部长,时间到了。”小李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

陈锐抬起手腕,借着微弱的夜光看怀表:凌晨三点五十七分。再过三分钟,总攻开始。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战士们匍匐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双双眼睛,亮得像狼。这些天补充了些新兵,大多是刚参军半年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稚气,但握枪的手很稳。

远处,马家堡据点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蹲伏的巨兽。三座碉堡呈品字形分布,中间是营房和仓库,外围是铁丝网和壕沟。探照灯有规律地扫过,每次扫过都有十几秒的黑暗间隙。

按照计划,赵守诚带内线部队从东侧佯攻,吸引火力;陈锐带外线部队从西侧主攻,用新造的迫击炮轰开缺口,然后突击队冲进去。

“炮准备。”陈锐轻声下令。

两门迫击炮被轻轻架起来。炮手是齐家铭亲自训练的两个“少年班”孩子——刘春生和另一个叫狗娃的。两人都很瘦,但眼神沉稳得不像十四五岁的少年。

“标尺二百八,方向左零一零。”陈锐报出参数。

刘春生快速调整炮架。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摆弄火药,被染得焦黄,但动作精准得惊人。

“装弹。”

狗娃从木箱里捧出一发炮弹。炮弹也是新造的,弹体上刻着同样的字:“第一发”。里面装的是沈墨文留下的加铝粉配方炸药,威力比普通炸药大三成。

炮弹滑入炮管,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陈锐看了一眼怀表:三点五十九分三十秒。

他举起右手。

远处,东侧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赵守诚那边动手了!

据点里的鬼子立刻被吸引过去。探照灯转向东侧,机枪也开始扫射。西侧这边,顿时暗了下来。

“放!”陈锐的手猛地挥下。

“嗵——!”

沉闷的发射声,炮弹划破夜空,带着尖锐的呼啸,砸向最西侧那座碉堡。

“轰——!!!”

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腾起的一瞬间,陈锐看见碉堡的顶部被整个掀开,砖石乱飞。

“打中了!”狗娃低声欢呼。

但陈锐脸色没变:“第二发,目标中间碉堡。快!”

刘春生已经调整好炮架。第二发炮弹装填、发射——

“轰!”

中间碉堡也中弹了,但没有第一发那么准,只炸塌了半边。

“第三发,同一目标。修正,方向右零零五。”

第三发炮弹呼啸而出,这次正中碉堡主体。爆炸过后,碉堡彻底垮了,变成一堆废墟。

两门炮,三发炮弹,敲掉了两座碉堡。剩下的那座慌了,机枪开始盲目扫射,但已经构不成威胁。

“突击队,上!”陈锐嘶吼。

老冯第一个跃出土坎。这个满脸刀疤的老兵,此刻像头下山的猛虎,端着冲锋枪,边冲边扫射。身后,几十个战士紧随其后。

铁丝网被炸药包炸开,壕沟被木板铺平。突击队像一把尖刀,直插据点心脏。

陈锐也冲了上去。左臂的伤口还在疼,但他顾不上。手里的枪不断射击,子弹打空了就换弹夹,弹夹打空了就捡鬼子的枪。

据点里已经乱成一团。鬼子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有的还在穿衣服,有的胡乱射击,有的想往东侧跑——那里正打得激烈。

老冯冲进营房,迎面撞上三个鬼子。冲锋枪一个点射,两个倒下,第三个挺着刺刀冲过来。老冯侧身避开,一手抓住枪管,另一手里的匕首狠狠捅进鬼子胸口。

“痛快!”他咧嘴笑了,刀疤在火光中更显狰狞。

但就在他转身要冲向下一个目标时,侧面废墟里突然站起个鬼子军官,手里的王八盒子(南部十四式手枪)已经对准了他。

“老冯小心!”陈锐看见,但来不及开枪。

老冯也看见了。他没躲,反而迎着枪口冲上去——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了,那就拉个垫背的。

“砰!砰!”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老冯身子一震,但没停,手里的冲锋枪喷出火舌,把鬼子军官打成了筛子。

然后他才慢慢倒下。

陈锐冲过去,扶住他。老冯胸口两个血洞,血汩汩往外冒,怎么也止不住。

“部长……”老冯咧嘴,血从嘴角流出来,“我……我够本了……”

“别说话!卫生员!”陈锐吼。

老冯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吓人:“那旗……那旗……”

陈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营房顶上,插着一面日军旗,膏药旗在火光中格外刺眼。

“给我……扯下来……”老冯声音越来越弱,“插上……插上咱们的……”

陈锐咬牙,放下老冯,转身冲进营房。顺着楼梯爬上屋顶,一把扯下那面膏药旗,扔进火堆。然后从怀里掏出面红旗——是临行前赵守诚给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八路军”三个字。

他把红旗插在旗杆上。风一吹,红旗展开,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下面,战士们看见了,发出震天的欢呼。

“红旗!红旗插上了!”

据点里的抵抗很快瓦解。残存的鬼子要么被击毙,要么投降。战斗从凌晨四点开始,到天亮时基本结束。

陈锐回到老冯身边时,他已经快不行了。卫生员跪在旁边,手里拿着绷带,但没用——血已经流干了。

“旗……插上了?”老冯问,眼睛望着屋顶的方向,但已经看不见了。

“插上了。”陈锐握紧他的手,“咱们的旗。”

老冯笑了,笑得很安详。然后,眼睛慢慢闭上。

陈锐坐在他身边,很久没动。直到赵守诚从东侧过来,看见这一幕,也沉默了。

“统计战果。”赵守诚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歼敌四百二十七人,俘虏五十三人。缴获步枪三百余支,机枪九挺,迫击炮两门,弹药粮食若干。”参谋汇报,“我军牺牲八十九人,伤一百三十七人。”

以少胜多,但代价不小。

“最重要的是,”陈锐站起身,指着那面红旗,“咱们把旗插回来了。马家堡,收复了。”

消息很快传开。周边的群众开始往这边聚集——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挑着担子,送来粮食、水、还有自制的草药。

一个老太太颤巍巍走到陈锐面前,从怀里掏出个鸡蛋,还温热。

“同志,吃……吃个蛋。”

陈锐接过,鸡蛋很小,壳上还粘着鸡毛。他知道,这可能是老太太家里最后一只鸡下的蛋。

“大娘,您留着……”

“拿着!”老太太眼睛红了,“我儿子……就是在这儿……被鬼子打死的……现在你们回来了……替他报仇了……”

她说不下去,转身走了。背影佝偻,但走得很稳。

陈锐看着手里的鸡蛋,小心收进怀里。

中午时分,延安的电报到了。

赵守诚在刚清理出来的据点指挥所里,当着所有干部和群众代表的面,宣读了电报:

“……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已到决胜阶段。苏联红军全线反攻,德国法西斯败局已定。太平洋战场,盟军节节胜利,日本帝国主义穷途末路……”

“……中国战场即将转入战略反攻。党中央要求各根据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积极准备,迎接全面反攻的到来……”

“……晋察冀军区的同志们,你们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坚持斗争,粉碎了敌人多次‘扫荡’,为全国抗战作出了重要贡献。望再接再厉,争取更大胜利……”

读完了,指挥所里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有人又哭又笑。

五年了。从三七年全面抗战爆发,到现在四三年底,整整五年多。多少人牺牲,多少家园被毁,多少人妻离子散。

但现在,终于看到曙光了。

陈锐走出指挥所,站在院子里。阳光很好,照在刚插上的红旗上,红得像火。远处,群山连绵,有些地方还冒着烟——是战斗留下的痕迹。

“老陈,”赵守诚走过来,递给他支烟,“接下来,该咱们反攻了。”

陈锐接过烟,没点,只是看着远方:“鬼子的‘囚笼’还在。碉堡、公路、封锁沟……要把这些都砸碎,不容易。”

“一步一步来。”赵守诚说,“今天咱们砸掉了马家堡这颗钉子,明天就能砸掉更多。总有一天,把整个‘囚笼’都砸碎。”

正说着,齐家铭匆匆赶来,脸上带着兴奋:“陈部长!赵政委!好消息!”

“说。”

“那两台新炮,战斗数据都记录下来了。”齐家铭掏出一个本子,“第一发炮弹,落点偏差三米;第二发,偏差五米;第三发,修正后偏差不到一米!这证明,咱们的土法研磨炮管,加上沈工的炸药配方,完全可行!”

陈锐接过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据。虽然粗糙,但真实,有用。

“能批量生产吗?”

“能!”齐家铭眼睛发亮,“‘火种’兵工厂已经摸索出一套流程。只要原料够,一个月能造五门炮,二百发炮弹!”

一个月五门炮。陈锐在心里算着。如果有十个月,就是五十门炮。五十门炮,足够组建一个炮兵营了。

“原料呢?”

“从鬼子那儿抢。”赵守诚接口,“他们修碉堡、修公路,到处是钢铁。咱们打下一个据点,就拆他的铁轨、拆他的碉堡钢筋,回炉重造。”

以战养战。用鬼子的物资,打鬼子。

“还有,”齐家铭补充,“‘少年班’第一批学员,已经有六个能独立操作机床了。刘春生那孩子,今天打炮打得准,就是平时练得多。”

陈锐想起那个高个子男孩,想起他爹刘大锤被鬼子活埋,想起他说“我听见了……爹,我听见了……”

传承。这就是传承。

“好。”陈锐把本子还给齐家铭,“回黑石峪,抓紧生产。咱们需要更多炮,更多炮弹。”

“是!”

齐家铭走了。赵守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老陈,你说等胜利了,这些孩子……能过上太平日子吗?”

“能。”陈锐斩钉截铁,“咱们这代人把仗打完,就是为了让他们不用打仗。”

太阳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群众正在清理战场。把烈士的遗体抬出来,整齐摆放;把鬼子的尸体拖到一边,准备挖坑埋了——不是仁慈,是怕瘟疫。

几个孩子在废墟间翻找,捡到个鬼子钢盔,戴在头上,嘻嘻哈哈地跑。

一个老大爷坐在断墙边,手里拿着旱烟袋,慢悠悠地抽。他身后,是刚烧好的开水,给战士们喝的。

生活还在继续。在废墟上,在血泊旁,倔强地继续。

“老赵,”陈锐忽然说,“你还记得湘江边,你问我能活下来吗?”

“记得。”

“现在我想说——不仅咱们活下来了,咱们还要让更多人活下来。而且,要活得有尊严。”

赵守诚重重点头。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这片刚刚收复的土地。焦黑的废墟,未干的血迹,新插的红旗,还有那些忙碌的身影——战士、群众、孩子。

这就是他们守护的东西。这就是他们战斗的意义。

晚风吹过,红旗猎猎作响。

陈锐伸手,从怀里掏出那面染血的指挥旗——是老冯的。旗上弹孔累累,血迹已经发黑。他走到旗杆下,把这面小旗绑在大红旗的下面。

两面旗,在风中一起飘扬。

“老冯,你看着。”他轻声说,“咱们的旗,插稳了。”

远处地平线上,夕阳正在下沉,把天边染成一片金红。更远的地方,还能看见鬼子碉堡的轮廓,像一个个黑色的毒牙,咬在山脊上。

但那不重要了。今天能打下马家堡,明天就能打下更多。今天有两门炮,明天会有二十门、二百门。

“走吧,”赵守诚拍拍他肩膀,“还有很多事要做。”

陈锐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面旗,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稳。左臂的伤口还在疼,但脚步很坚定。

身后,红旗在风中招展,像一团燃烧的火。

天,真的要亮了。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去撕碎那最后的黑暗,准备好去迎接那个他们用血与火换来的黎明。

山风呼啸,卷着硝烟、尘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春天的气息。

一九四四年初春,晋察冀,马家堡。

一面红旗,在废墟上高高飘扬。

而在更远的远方,更多的红旗,即将升起。

真正的反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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