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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踏破了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

胡大海勒住缰绳,战马在崎岖的山道上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他身后的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三十个人,十五匹骡马,驮着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这是从晋绥返回晋察冀的第二批运输队,也是“星火计划”首次实质性的跨区物资-技术交换。

“到哪儿了?”胡大海压低声音问向导。

向导是个当地的老猎户,五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耳朵却灵得像山猫。他侧耳听了听风声,又蹲下摸了摸地上的泥土:“前面就是鹰嘴崖。过了崖,再走二十里,就是咱们的地界了。”

胡大海抬头望去。晨曦初露,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鹰嘴崖那狰狞的轮廓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那是太行山北麓最险要的隘口之一,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峭壁,中间只有一条两人宽的小道。

“通知下去,检查武器,准备过崖。”胡大海下了命令,“骡马队间隔拉大,每匹马之间保持五步距离。老张,你带三个人前出探路。老李,你带三个人断后。”

队伍迅速调整。被夹在队伍中间的,是两位从晋绥交换来的技术人员——一位是火药技师老周,五十多岁,沉默寡言,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晋绥军区摸索多年的火药配方改良笔记;另一位是年轻的技术员小王,专门学机械制图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铁皮筒,筒里是晋绥兵工厂测绘的各种工具模具图纸。

“周师傅,小王,过崖的时候,跟紧我。”胡大海特意嘱咐,“万一有情况,什么都别管,跟着向导往东跑,那边有咱们的游击区。”

老周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帆布包的带子又紧了紧。小王年轻,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坚定。

队伍开始缓缓通过鹰嘴崖。

山道确实窄得吓人,有些地方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骡马走得小心翼翼,马蹄踩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头顶是逼仄的一线天,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壑。

胡大海走在最前面,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驳壳枪枪柄上。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有种本能的警觉——这地方太适合打伏击了。

就在队伍通过最狭窄的一段,大约三分之二的人马已经过了隘口时,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左侧崖壁上传来!

胡大海几乎是本能地扑倒在地。“砰!”一颗子弹打在他刚才站立位置的岩石上,溅起一串火星。

“有埋伏!隐蔽!”他嘶吼着,同时滚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

枪声瞬间密集起来。不是日军制式步枪那种有节奏的“三八式”脆响,而是杂乱的、混着冲锋枪扫射的爆鸣——是便衣队!

“保护技术人员!”胡大海一边还击,一边寻找目标。

伏击者藏得很好,从崖壁上的岩缝和灌木丛中开枪。他们显然早就算好了地形,火力集中封锁隘口两端,试图把队伍截成三段。

最危险的是中间那段——老周和小王,还有三匹驮着货物的骡马,正好被堵在火力最密集的区域。

“老李!带人从右侧绕上去!把他们压下去!”胡大海冲着断后的老李喊。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敌人的战术:他们不冲着货物去,子弹明显朝着人员——尤其是技术人员的方向招呼。一颗子弹擦着小王的头皮飞过,打在他身后的岩石上,石屑崩了他一脸。

“趴下!别抬头!”胡大海急得眼睛发红。

老周的反应却出乎意料。这个一直沉默的老火药技师,突然把帆布包从背上解下来,塞进旁边一道岩石裂缝里,还用碎石草草掩盖。然后,他从小王怀里夺过那个铁皮筒,塞进另一道更深的岩缝。

做完这些,他才就地一滚,躲到一块石头后面,从怀里掏出一把老旧的自来得手枪——那是他从红军时期就带在身上的。

“周师傅!你……”

“别管我!”老周的声音嘶哑但冷静,“东西藏好了,死不了人!”

战斗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却惨烈异常。胡大海的人拼死从两侧向上仰攻,用手榴弹开路。伏击者见无法得手,开始交替撤退——战术动作极其熟练,撤退路线也显然预先规划过。

当最后一个敌人消失在崖顶时,胡大海这边已经倒下了五个人。两个当场牺牲,三个重伤。牺牲者中有一个是老李,他为了掩护老周,用身体挡住了一颗扫向技术人员的冲锋枪子弹。

山道上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幸存的战士们默默收敛战友的遗体,救治伤员。那三匹骡马倒了两匹,货物散落一地,好在油布包裹得严实,大部分没有破损。

胡大海走到老周面前。老人脸上有一道被石屑划出的血痕,但眼神平静如常。

“东西……”胡大海声音干涩。

老周走到岩石缝前,小心地取出帆布包和铁皮筒,检查了一下,点点头:“都在。”

小王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他还太年轻,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站起来。”老周突然开口,声音严厉,“站起来!”

小王一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看看。”老周指着地上那两个牺牲战士的遗体,“他们为这些东西死了。你如果腿软了,东西送不回去,他们就白死了。”

小王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但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挺直了腰杆:“我……我不怕了。”

胡大海蹲在老李的遗体旁,这个跟他从江西一路走过来的老战友,胸口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他轻轻合上老李的眼睛,从老李紧握的手里,取出一颗还没来得及拉弦的手榴弹。

“老李,东西送到了,我替你看着。”胡大海低声说。

他站起身,下令:“轻伤员互相搀扶,重伤员用担架。货物重新打包,能带多少带多少。牺牲的同志……就地掩埋,做好标记。”

半个小时后,一支更沉默、更坚毅的队伍,再次踏上东行的路。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山脊,照亮了鹰嘴崖上那些新垒起的石堆。

同一时间,晋察冀根据地,陈锐几乎在接到胡大海遇袭电报的同时,也收到了来自北平内线的最新情报。

译电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确认‘清道夫’核心目标为斩断技术传播链。敌在各交通要道布置识别小组,专甄别流动技术人员及资料携带者。近期将加强针对此类目标的定点清除。”

赵守诚看完电报,一拳砸在桌上:“他们知道咱们在搞技术交流!”

“不仅知道。”陈锐声音冰冷,“他们在找规律,找节点。胡大海这次遇袭不是偶然,是敌人摸到了咱们运输队的一些活动规律,专挑技术人员通过时下手。”

窑洞里气氛凝重。窗外,操练的口号声依旧响亮,但此刻听来却格外刺耳。

“必须调整策略。”陈锐走到地图前,“不能再让技术人员成建制地流动。太显眼,目标太大。”

“那怎么交流?”赵守诚皱眉,“总不能闭门造车。”

“化整为零。”陈锐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技术人员流动改为单线、秘密交通,严格伪装身份。资料传递——特别是核心数据——不再落纸面。”

“不落纸面?”沈墨文刚好进来汇报夜校进展,听到这话,推了推眼镜,“那怎么传递?”

“用脑子记。”陈锐转过身,“分段记忆法。把核心数据拆成几部分,由不同信使分别背诵,到目的地后口述复原。就算有一个信使出事,敌人也得不到完整信息。”

沈墨文想了想,缓缓点头:“可行。但信使必须可靠,而且记忆力要好。”

“人我来挑。”陈锐说,“你先准备需要传递的内容——山东那边急需的新型炸药配方,还有咱们最近对迫击炮改进的关键参数。”

正说着,窑洞外传来报告声。是山东学习小组的小林,他站在门口,军装洗得发白,但站得笔直。

“部长,政委。”小林敬了个礼,“我申请作为下一批返回山东的信使。”

陈锐和赵守诚对视一眼。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陈锐看着他,“胡大海的队伍刚遇袭,牺牲了两个同志。敌人现在专门盯着咱们的技术人员和信使。”

“我知道。”小林的声音很稳,“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去。我年轻,记性好。而且我是生面孔,之前一直在兵工厂学习,没在外面跑过,敌人应该没有我的记录。”

陈锐打量这个年轻人。十九岁,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眼神已经磨炼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坚毅。

“你要传递的内容,是咱们最新的炸药配方。”陈锐说,“事关重大。一旦泄露,或者你被俘后经不住拷打……”

“我不会被俘。”小林打断他,语气平静,“如果真遇到跑不掉的绝境,我会把它带进棺材里。部长,我在青岛的德国洋行当学徒时,亲眼见过日本人怎么对待抓到的抗日分子。他们用烧红的铁钎捅进我师兄的指甲缝里,逼他说出地下印刷厂的位置。我师兄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窑洞里一片寂静。

小林深吸一口气:“所以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陈锐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好。你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出发。走之前,来我这儿一趟。”

第二天傍晚,夕阳将太行山染成血色。

小林的窑洞里,他正小心翼翼地收拾行装。东西很少:两身换洗的粗布衣服,一双新打的草鞋,一小袋炒面,还有一本边区自制的识字课本——那是沈墨文送他的,扉页上写着:“知识如灯,可照暗夜。”

门帘掀开,陈锐走了进来。

小林立刻站起来:“部长!”

“坐。”陈锐摆摆手,自己也在炕沿坐下,“东西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陈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一串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和符号:“这是需要你记下来的东西。看三遍,然后烧掉。”

小林接过来,凝神细看。那是一组改良硝铵炸药的配方比例,以及几个关键工艺参数。数字很精确,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他看了三遍,闭上眼睛默诵,再睁开眼睛核对。如此反复五次。

“记住了。”小林说。

陈锐划着火柴,点燃那张纸。火焰吞噬了那些数字,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

“这配方,理论上能把咱们手榴弹的威力提高三成。”陈锐看着灰烬,“但具体效果,还得靠山东的同志实践验证。你到了之后,口述给他们,一个字不能错。”

“我明白。”

陈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你带着。里面是十块大洋,还有一张假‘良民证’。万一遇到盘查,就说你是去天津投亲的学生。大洋能不用就不用,留着救命。”

小林接过布包,攥在手心:“谢谢部长。”

“还有这个。”陈锐最后递给他一支钢笔——那是缴获的日军军官用笔,笔帽上还有樱花的刻痕,“沈工托我给你的。他说,知识分子的武器不只是枪,还有笔。”

小林接过钢笔,眼眶有些发热。

“去吧。”陈锐站起身,“记住,活着把火种送到,比你当英雄战死更重要。”

“是!”

夜深时,小林背着小包袱,跟着秘密交通员消失在太行山的夜色中。他没有回头,但走出很远后,还是忍不住在山梁上停下脚步,望向根据地所在的方向。

那里,点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识字课本,就着月光,翻开扉页,又看了一遍那句话:“知识如灯,可照暗夜。”

然后他继续上路,脚步坚定。

同一时刻,陈锐站在自己的窑洞前,望着小林离去的方向。赵守诚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支边区自卷的土烟。

“你相信他能送到吗?”赵守诚问。

陈锐接过烟,就着赵守诚手里的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他平时不抽烟,但今晚需要一点东西来平复心情。

“我相信的不是他一个人。”陈锐望着夜空,“我相信的是,这条路上,会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一个倒下了,会有下一个接上。火种只要点燃了,就不是一场风、一次伏击能扑灭的。”

他把烟掐灭:“通知各交通站,加强警戒。另外,让‘听风’小组二十四小时监听,我要知道‘清道夫’下一步往哪儿动。”

山风吹过,带来远方隐约的狼嚎。

但在这片群山中,有些东西比狼更坚韧,比夜更执着。它们正沿着隐秘的路径,向着四面八方,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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