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观察区内,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弥漫着,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
只有生命监测仪规律的声,证明着床上之人还在顽强地与死神抗争。
雷战是在一阵撕裂般的干渴和左肩处蚀入骨髓的剧痛中恢复意识的。
视野先是混沌的光晕,挣扎着、抗拒着,才逐渐凝聚成熟悉的、冰冷的天花板轮廓。
他本能地想挪动身体,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翻身,左肩立刻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从喉管深处挤出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别动!”
一个沙哑到了极致、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法掩饰恐慌的声音。
这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猛地在他耳边响起,充满了几乎要碎裂的急切。
他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一寸寸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
然后,他的目光,撞进了那双他魂牵梦萦的眼眸。
是阮清。
她伏在床边,像是要将自己蜷缩进阴影里。
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憔悴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泼墨,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甚至比他这个刚从鬼门关挣脱的人还要脆弱。
她的一只手,正死死地、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力气攥着他的右手,指节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僵硬、泛白,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最后的连接。
在他目光投来的瞬间,她那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就像终于冲垮堤坝的洪水,迅速浸湿了她苍白的脸颊和散落的发丝。
“清……”雷战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气。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左手,想去擦掉那让他心碎的眼泪,却只感觉到左肩传来一阵空茫的、令人心悸的无力,那条曾经充满力量的手臂,此刻像一段枯木,不再响应他的召唤。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他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阴霾。
阮清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胸中冲撞。
想责备他的不顾生死,想庆幸奇迹的降临,想倾诉那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惧……
可所有的语言在出口前都被更加汹涌的泪水淹没。
她猛地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死死抵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上,单薄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所有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粉碎,露出了底下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后怕与绝望。
“你吓死我了……雷战……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她终于崩溃地哭喊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丝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里掏出来的。
“我看着你被抬进来……浑身是血……没有一点生气……我感觉……我感觉我的天都塌了!我以为……我以为我就要永远失去你了!这里……”
她空着的手紧紧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痛苦地蜷缩起来,“这里疼得快要死掉了……”
看着她哭得像个迷失在暴风雨中、无助彷徨的孩子。
雷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无情地拧绞,那种疼痛,远胜过身体上任何一道伤口。
他几乎是榨干了这具残破身躯里最后一丝气力,用力地、坚定地回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指,试图将自己的温度、自己的存在,传递过去。
“对……不起……”他艰难地吐出充满歉意的字眼,眼神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愧疚和浓得化不开的疼惜,“是我……不好……让你……受怕了……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阮清抬起被泪水彻底洗刷过的脸庞,那双总是清澈温柔的眸子此刻又红又肿,却异常明亮。
她看着他苍白虚弱、连呼吸都带着痛楚,却依旧努力想给她支撑和安慰的模样,心痛与爱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避开他左肩那狰狞可怖的伤处,轻轻地将自己泪湿的脸颊偎贴在他完好的右臂旁,贪婪地汲取着那微薄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和极致的脆弱,却又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笨蛋……谁要你道歉……我不要你道歉……我只要你活着……雷战,我只要你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氧气都吸入肺中,凝聚起毕生最大的勇气。
然后,她抬起头,泪光盈盈的眸子不再有丝毫闪躲,直直地、深深地望进他如同幽潭般的眼眸深处,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里去。
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如同宣誓:
“雷战,你听好了。我爱你。不是作为并肩作战的战友,不是作为相互扶持的伙伴,是作为一个女人,纯粹地、彻底地爱着一个叫雷战的男人!我不管你的手臂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管你能不能继续拿起枪冲锋陷阵,你就是你!是那个会默默替我挡风,会把最后一口食物留给我,会在我害怕时紧紧握住我手的雷战!我阮清这辈子,认定了你,就只有你!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呼吸着,陪在我身边,看着你,触碰到你,这就够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你明不明白?!”
这番毫无保留的、炽热如岩浆的告白。
像一道划破永夜的光,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瞬间击碎了雷战醒来后所有关于未来残缺、关于自身价值丧失、关于可能成为拖累的阴霾与厚重壁垒。
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滚烫的、名为幸福和感动的洪流凶猛地冲撞着他的心脏,酸涩的感觉直冲鼻尖,几乎要让他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落下泪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痕交错、狼狈不堪,却勇敢坚毅得如同烈日般的女人。
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那里面是震惊,是狂喜,是难以置信,更是铺天盖地的、同样深沉的爱意。
他无法用拥抱来回应她,只能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承诺,都倾注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珍视。
他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声音虽然因虚弱而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誓言般的郑重和清晰:
“我也……爱你,阮清。”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仿佛在汲取力量。
然后更加缓慢而坚定地,一字一顿地,如同锤击在彼此的心上:
“我雷战……这条命,是你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从今往后……它不只是我自己的。有一半……不,整颗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为了你……我一定会活下去……活得好好的……陪你到老,护你周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堆砌,但这最直接、最朴素、发自灵魂深处的回应,却比世界上任何动人的情话都更具力量,更能撼动人心。
阮清的泪水再次决堤般奔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巨大的释然、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被浓烈爱意彻底充盈的、几乎承载不住的酸涩幸福。
她俯下身,将滚烫的、布满泪水的脸颊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感受着他脖颈动脉有力而真实的跳动。
她哽咽着,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般喃喃低语:“记住你说的话……雷战……你答应我了……不可以反悔……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