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和煦，菜市场已经开始喧闹起来。
各种蔬菜堆积成塔，上面还带着露珠。小贩在吆喝叫卖，顾客在讨价还价，车子响着铃铛在人群中穿梭。
空气里蒸腾着包子的香味，混着活鱼的水腥气，各种声音和味道交织出一幅鲜活的人间烟火画卷。
曹怜云走在其中，沉浸在这脚踏实地安稳生活的感觉里。
曾经的她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害怕着下一刻出现始料未及的意外，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能好好地来市场走一走了。
长呼一口气，曹怜云心里暗叹，安安稳稳的真好。
这几天，那个奇怪的女孩子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头，让她发了好几次火，把这些年积累在心底的压力发泄了出来，她的对抗情绪也慢慢消减下去，她开始偶尔想起她妈，不喜不悲，像一个陌生人。
曹怜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头走着。
“Action！” 林导场外打板。
前方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不知道为何在这嘈杂的市场里格外明显。
曹怜云抬眼望去，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扎着冲天的揪揪，正绕在一个挑着菜的女人身边蹦跶。
曹怜云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她小的时候，她妈也是给她扎这样的头发呢。
那个年轻的妈妈还在挑菜，小女孩许是觉得无聊，悄悄摸摸踮着脚走开了，躲到旁边一摊菜贩的桌子后，自顾自地跟自己的妈妈玩起了捉迷藏。
曹怜云神色微动，她小时候也这样玩过呢，不过后来……
死了变成鬼之后还会再死吗？会的。
颜嘉木正在二次死亡。
他此时扎着冲天辫，穿着小裙子，脸上天真无邪，心中麻木无助，牛高马大地蹲在地上，假装身前有张一米高的桌子，努力收拢长腿缩在后面，做作地探出头偷看几步开外汪茹晴的背影，又缩回来掩嘴偷笑。
汪茹晴也正在死去活来，她尬到全身发麻，明明面前什么都没有，还得假装自己在挑菜。
汪茹晴羞耻得神志涣散，开始哲学思考：鬼，是死的，为什么还要有意识呢？
曹怜云紧盯着眼前这一幕，想起了什么，面露担忧。
如她记忆中那般，小女孩再一次缩回身子去时，妈妈突然低头发现女儿不见了！
片刻僵硬后，她立刻惊慌四顾，脚步踉跄，走动寻找。
小女孩复又探出头看，发现自己的妈妈竟然不在原地。
妈妈呢？！
她被这一变故吓得直愣愣站起来，也开始胡乱走动，想要在人群中寻到熟悉的身影。
人头攒动，两母女明明离得不远，却十分凑巧地总被人流遮住视线，刚好看不到对方。
这熟悉的一幕跟曹怜云脑海中的记忆重合，她好像变成了那个站在人群中无措的小女孩。
那时，人很多，妈妈其实很近，但却刚好总是被移动的人群挡住，以至于她们一小段时间内都没能看到对方。
曹怜云抬手揪住胸口处的衣服，她那时候慌张害怕到极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见不到妈妈更恐怖的事了。
有的，颜嘉木表示，有的。
这个破班上着上着就要出来演戏，他要演的还是个小女孩，这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
可谁叫他是经理，苏晓说他是唯一的顶梁柱，他只能硬着头皮脸皮脚皮上了！
汪茹晴造出来的域里空荡荡一片，除了曹怜云就只有他们两个鬼！
他和汪茹晴却像两个睁眼瞎一样，干巴巴地茫然四顾、大声呼唤，就是不敢对上对方视线，努力假装看不到对方，仿佛这三米不到的距离中间相隔茫茫人海，她们再寻不到彼此，终生不复相见。
“不行，肢体太僵硬了，不够真情实感。” 林导场外点评。
颜嘉木悲愤。
救命！他要是工作做得不好可以直说，苏晓林夜为什么要如此折辱他！
这简直就是职场霸凌！
另一位被霸凌者汪茹晴也很痛苦，时间好像凝固住了，如此漫长，度秒如年！原来演戏也能获得永生！
她坚强地挥舞完一整套‘可云找小孩’体操动作后，终于演到‘看见小孩’这一幕！
汪茹晴学着苏晓之前鬣狗看食物一样的眼神，‘唰’一下看向颜嘉木。
孩子！我的孩子！你在这里！
颜嘉木收到暗示，医学奇迹般光速恢复视力，也‘唰’一下看向汪茹晴。
妈妈！
曹怜云静静看着眼前场景的发展：透过人群的缝隙，两人终于看见了对方，母女俩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扭曲。
曹怜云心想，她们一定被吓坏了吧，看看，明明应该是高兴的表情，现在都吓得不自然了。
小女孩犹如丧尸一般僵硬地扑过去，似乎委屈和害怕爆发，想要投入妈妈的怀抱得到安慰。
曹怜云眉眼微动，她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看到妈妈的一瞬间，恐惧的心就安定了下来，只想一辈子窝在妈妈怀里永远不分开，只是……
“不对…… ” 曹怜云微微摇头。
‘啪’地一声脆响响起，像爆竹炸开。
随即是连续好几声啪啪啪，密如雨点不断落下。
汪茹晴怒气冲冲，把扑过来作势要抱抱的颜嘉木按倒，扬起手狠狠地狂扇他的屁股，口中呵斥：
“让你乱跑！让你乱跑！”
曹怜云满意勾唇，这才对嘛，她那时候也被狠狠揍了一顿，痛得她爆哭。
颜嘉木也在哭，哭得真情实感，羞耻的泪滴滚滚落下。
太抓马了！！为什么还会有被打屁股的桥段！
啊啊啊啊啊！
要是他有脚，他可以一比一复刻整个故宫！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
颜嘉木嘤嘤嘤站起身，边哭边扭着屁股跟‘妈妈’撒娇，要‘妈妈’抱抱她。
通过打孩子运动，母亲把慌张的情绪宣泄出来后，终究心疼地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孩子。
曹怜云眼睛慢慢湿润，眼前的母女渐渐模糊。
今天的天气跟那天一样，人物故事发展也一样，仿佛回忆重现。
她那时候也如同眼前的小女孩这般，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想着要跟妈妈永远在一起。
只是怎么就变了呢？
“我们要抱到什么时候？” 颜嘉木咬着牙小小声问：“我这样深蹲站得好累，我要撑不住了！”
汪茹晴努力站直挺高，让他好受一点，也小小声回：
“不知道，她好像哭了，应该已经到了忆往昔阶段，快了快了！再忍忍！”
颜嘉木看着地面努力分散注意力。
哇这个地板好干净哦！原来是他的颜面一直在扫地呢！呜呜呜。
在颜嘉木觉得自己腿酸到快站不住、就要摔倒的时候，曹怜云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汪茹晴的域瞬间解除，原本母慈女孝抱在一起的两鬼迅速分开站直，长吁一口气。
颜嘉木腰酸腿疼，抹一把辛酸泪。
这要鬼命的戏终于演完了！ 他一世英名也完了。
鬼生终极污点啊！
这些杀不死我的，会一直杀我！
林夜满意，对两位优秀演员比了个大拇指，苏晓追着曹怜云而去。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她说东西就在这儿。你去看看吧。”
苏晓拦在曹怜云面前，把一个纸条递给她。
曹怜云低着头，没有像之前一样愤怒激动，沉默了会，静静地接过纸条。
苏晓一看接了，立马欢快跑走。
传达到位，任务完成！
yeah！
曹怜云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东西装在铁盒里，埋在院子的柚子树下。
夕阳斜照进屋子。
一声刺耳的‘咔呲’声后，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盒盖被扯开。
最上面的是一本旧存折，这本存折已经没钱了，妈又犯糊涂了。
存折下有几张她幼年时和妈妈的合照，那时候妈妈的背还是笔挺的，脸上也还没有皱纹，美好定格在泛黄的岁月里。
照片下面是一只手镯。
金包银的镯子，老旧的款式。
她妈说这是她当年的嫁妆，以后留给她。
只是后面找不到了，原来放在这里。
曹怜云坐在地上，看着铁盒久久沉默。
这个家好安静啊，她好像有些想念妈妈了。
半夜，曹怜云打开冰箱门，想要拿点黄芪和桂圆泡上，准备明天起来再煮水。
最近有点累，她需要补一补。
她一边翻药材一边自嘲，她妈把一冰箱药材留下，习惯也留给了她。
倒好黄芪片，她去摸桂圆的袋子，摸了个空。
曹怜云一愣，把整个袋子抽出来，里面只剩下袋子底孤零零半颗桂圆。
啊，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了吗。
算了，明天让妈去买菜的时候顺便买一点。
这个念头刚起，曹怜云就僵住了。
妈……
她好像，已经没有妈了。
她已经没有帮她把桂圆续上的人了。
她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从今往后，无论过多久，无论走到哪里去，她再也见不到那个令她生厌的身影，听不到那些令她烦躁的念叨。
一切都结束了。
茫茫人生自此之后如虚无荒野，只剩她一人独自前行，再无归处。
半夜冰箱前，她对着空了的袋子，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