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黄亮那双浸在悔恨里的眼睛,斟酌着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病房里的寂静:“黄亮先生,等她醒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目光掠过病床上劳白蕊苍白如纸的脸,喉间发紧,“她现在经不起任何刺激,康复才是最要紧的。”
怕这话太硬,我又放软了语气,试图在他紧绷的情绪上垫一层缓冲:“凡事都急不来,给她点时间,让她自己想清楚,好吗?”
黄亮没应声,只是站在病床尾,像尊沉默的石像。
他的目光胶着在劳白蕊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 那是一种混杂着疼惜与无措的凝视,仿佛要将这几年亏欠的时光,都在这一刻补回来。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头,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沙哑:“辛苦你了。”
“这是我该做的。”
我垂下眼,望着地板上交错的光影,“给她点时间吧,她心里的伤,比身上的重多了。”
提到 “伤” 字,黄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我看得真切,劳白蕊今天说的那些话,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 那些关于 “附属品”“尊严”“F 市的嘲笑” 的控诉,句句都戳在他最痛的地方。
他往后退了半步,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目光始终没舍得离开劳白蕊,像是怕一眨眼,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我正思忖着该如何让他彻底放下执念,病床上的劳白蕊忽然动了动。
眼睫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了颤,眼看就要醒了。
黄亮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转身时脚步有些仓促,没再说一个字,只留给我一个僵硬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我走到床边,握住劳白蕊微凉的手。
她的指节细细的,因为长期输液而有些浮肿,掌心却沁着冷汗。
刚想抽回手去倒杯温水,她的手指却突然收紧,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 走。”
心头猛地一揪。
我低头,望见她眼角沁出的泪珠,顺着鬓角滑进发丝里,洇出一小片湿痕。“我不走,在这儿陪着你。”
我赶紧坐回床边,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何必这么跟自己较劲呢?”
“我不能一辈子那样活。”
她依旧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泪,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棉絮,“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医生说你的肋骨又裂了道缝。”
我放缓了语气,像哄着易碎的琉璃,“何苦这么折腾自己?有些事忘不了就记着,就当是摔了一跤留下的疤。你说过,那些年有过好时光,那就够了。”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掠过她消瘦的肩膀,“好好养着,等好了,咱们重新开始,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日子。”
“嗯。” 她乖顺地应了一声,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疲惫的柔软。
我陪着她絮絮叨叨说了些轻松的事,讲起九溪公园的梧桐叶黄了,讲起舒歆奶奶新腌的梅子酱,她偶尔应一声,后来呼吸渐渐匀了,想来是又睡着了。
轻轻带上门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把手,才想起陈伟文的电话还没回。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我靠着墙刚要拨号,眼角余光瞥见病房门斜对面的墙角 —— 黄亮竟没走。
他背靠着斑驳的白墙,走廊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落寞拉得格外长。
平日里挺拔的身影,此刻却像被抽走了筋骨,连头发都显得有些凌乱。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眼里的茫然来不及掩饰,随即站直身体,喉结滚了滚:“她怎么样了?”
我回头望了眼紧闭的病房门,那扇门后,是劳白蕊用尽全力守护的安宁。
转回身时,语气里添了几分坚定:“您先回吧,别在这儿耗着了。”
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她现在虚得很,每分每秒都得攒着力气养伤。我们都会陪着她,您放心。”
黄亮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麻烦你多照看她。”
顿了顿,那声音里忽然透出一股执拗的狠劲,“但…… 我不会放她走的。”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却没了往日的沉稳,反倒像种仓促的逃离。
望着他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带着说不出的酸涩 —— 若是早知道今日这般辗转反侧,当初又何必用那样锋利的刀,把两个人都划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