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北戎使团求见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在这刚刚结束祭礼、尚沉浸在庄重余韵中的天坛前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再也压制不住,无数道或惊疑、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萧绝与他怀中那“柔弱不堪”的女子身上。
萧绝揽着苏晚晚的手臂僵硬如铁,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脸上惯有的温润彻底消失,下颌线条绷紧如石刻,冕旒下的眼眸深不见底,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他死死盯着怀中苏晚晚那苍白却带着一丝诡异平静的侧脸,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殿下……”苏晚晚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惊惧与依赖,仿佛方才那些引人遐想的话语真的只是病中的呓语,“是……是北戎人吗?他们……他们来做什么?我……我好怕……”
她恰到好处地,将脸埋入他冰冷的冕服襟怀,避开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同时也阻隔了周围窥探的视线。
萧绝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低头看她。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投向了宫门方向,以及那即将到来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危机。周御史手持那支金丝红宝簪,如同握着一块烙铁,脸色铁青,目光在萧绝、苏晚晚以及宫门方向来回扫视,胸膛剧烈起伏。
“二殿下!”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北戎使团此刻求见,所为何事?是否与……与近日边关军械流言有关?这支发簪……”
“周御史!”萧绝猛地打断他,声音冷硬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后宫不得干政,女眷之言岂可轻信?北戎之事,自有父皇与朝臣决断!至于这支发簪,”他目光如刀,剐过周御史手中的簪子,“乃是本王私物,赠与未婚妻把玩,有何不可?”
他试图强行将话题拉回“私事”范畴,试图用身份和威势压下这即将失控的局面。
然而,已经晚了。
那前来禀报的内侍尚未退下,宫门方向已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侍卫,竟押着几个穿着北戎服饰、神色仓皇的人,径直朝着天坛这边而来!为首一名禁军统领,手中高高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赫然是几张绘制着精密结构的——弩机图样!
“陛下!臣有本奏!”那禁军统领声若洪钟,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北戎副使阿史那鲁,方才于宫门外意图强行闯宫,被臣等拦下,搜出此物!经查,此乃我军最新弩机改良图样!阿史那鲁供认,此图得自……得自我朝中人!”
轰!
人群彻底哗然!
弩机图样!通敌叛国!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再次聚焦在萧绝身上!那支价值连城的发簪,苏晚晚意有所指的恐惧,此刻与这突如其来的通敌铁证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萧绝的脸色,在那一刻,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禁军统领手中的锦盒,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
“不可能!”他厉声喝道,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此乃构陷!”
“构陷?”一直沉默的周御史猛地踏前一步,举起手中那支金丝红宝簪,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二殿下!这支发簪,工艺非凡,价值千金,绝非苏姑娘所能拥有!您方才说是您所赠!那敢问殿下,您赠予未婚妻如此重礼的银钱,从何而来?!是否与这资敌叛国的勾当有关?!”
他的话如同利剑,直指核心!将发簪与弩机图样,通过“钱财”这条线,赤裸裸地联系在了一起!
“还有苏姑娘方才所言!”周御史乘胜追击,目光灼灼逼视萧绝,“林楚楚之死,赵万金之案,是否也与此事有关?殿下是否为了掩盖通敌之行,杀人灭口?!”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场面彻底失控!官员们议论纷纷,宗亲们面露惊骇,女眷们掩口低呼。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射向那孤立在风暴中心的二皇子。
萧绝站在原地,身形依旧挺拔,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层笼罩在他周身的光环,正在迅速崩塌、碎裂。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曾经敬畏、巴结他的面孔,此刻写满了怀疑、恐惧与疏离。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怀中依旧“瑟瑟发抖”的苏晚晚身上。
那一刻,他眼中所有的情绪——愤怒、惊愕、杀意——都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揽着苏晚晚的手臂。
苏晚晚感到那铁钳般的力道消失,脚下微微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却被旁边一位眼疾手快的郡王妃扶住。
萧绝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废弃物。他抬眼,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已然空置的皇帝宝座方向,又扫过面前义愤填膺的周御史,以及那捧着弩机图样、神色肃穆的禁军统领。
他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讽与苍凉,在这死寂的、唯有寒风呼啸的天坛前,显得格外刺耳。
“好……好得很……”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然后,他猛地抬手,指向那禁军统领手中的锦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厉烈:
“此物是假!乃有人蓄意构陷本王!本王要面见父皇,陈明冤情!”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试图将水搅浑。
然而,那禁军统领却面无惧色,沉声道:“殿下,此图样已由将作监大匠初步验看,确认其结构与军中最新制式一般无二!至于真伪,陛下自有圣裁!臣等奉命,请殿下……移步宗正寺,暂歇片刻,等候陛下召见!”
宗正寺!那是关押犯事宗室的地方!
此言一出,等于彻底撕破了脸皮!
萧绝瞳孔骤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只是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冕服和冕旒,仿佛要维持住最后的体面。然后,他挺直了背脊,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禁军的“护送”下,一步一步,朝着宗正寺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萧索与悲凉。
风暴的中心,随着他的离去,似乎暂时平息。
苏晚晚被那位郡王妃搀扶着,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逐渐远去的、曾经掌控她生死的背影,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劫后余生般的虚无。
她赢了。
用自身为饵,赌上了性命,终于将这头蛰伏的恶虎,拖下了权力的神坛。
周御史长长舒了一口气,将那支惹事的发簪小心收好,对着苏晚晚拱了拱手,目光复杂:“苏姑娘,受惊了。”
周围的人群开始缓缓散去,议论声却并未停止。每个人都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绝不会就此结束。二皇子倒台,牵扯出的,将是整个朝堂的巨大地震。
苏晚晚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不知何时,悄然飘落。
冰凉晶莹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扳倒了萧绝,并不意味着结束。
墨云子,那隐藏在暗处的“同谋者”,那本该是名录上死人的钦天监副,他的目的,真的仅仅是为民除害,扳倒一个皇子吗?
还有她怀中,那半枚冰冷的令牌。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至少此刻,她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尽管这自由,依旧带着血腥与阴谋的味道。
她拢了拢微散的衣襟,在郡王妃的搀扶下,随着散去的人流,缓缓离开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硝烟的天坛。
祭台风云散,棋局终末,执棋者与棋子,皆已入彀。
而新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