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的记忆里,赵高最初的存在形式,不是一个男孩,而是一种气味和一种声音。
那是在她们搬入那个被称为巢的院子之前,还在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破屋里。
大概在她两岁到三岁之间,她的感官已经发育得足够敏锐,能够捕捉到一些更细微的环境信息。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气味。
它不同于屋子里浓重的霉味,不同于看守男人身上的汗臭和酒气,也不同于母亲赵姬身上那股长期营养不良所产生的、近乎于腐朽的气息。
它是一种混杂着草药、陈旧书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的味道。
这股气味,总是在深夜,从与隔壁相隔的那堵土墙的缝隙里,幽幽地飘过来。
它很淡,很轻,像一个不属于这个肮脏世界的鬼魂。
对政而言,这股气味,代表着未知。
在一个一切都充满了直接威胁的环境里,未知,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于是,每当这股气味出现时,政都会停止一切活动。
她会像一头警觉的幼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试图从这气味中解析出更多的信息。
这气味的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会住在隔壁?
这股不属于这里的、带着洁净和书卷气的味道,是否意味着隔壁也住着一个和她们类似的、被监视的囚徒?
伴随着这股气味的,是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啜泣声。
声音很小,如果不是在死寂的深夜,根本无法察觉。
那哭声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碾碎了自尊后的绝望。
有时候,这哭声会伴随着另一种声音——成年女人低沉的、恶毒的咒骂,以及……某种细长的、坚韧的东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噼啪”的脆响。
每一次,“噼啪”声响起,那啜泣声就会猛地一顿,然后变成更加痛苦、更加压抑的呜咽。
政静静地听着。
她那颗被暴力反复锤炼过的心,没有泛起丝毫的同情。
她只是像一个冷酷的博物学家,在观察和记录着另一种生物的生存状态。
她从这些声音中,得出了几个结论。
第一,隔壁住着至少两个人,一个成年女人,和一个正在遭受虐待的孩子。
第二,那个孩子,就是这股草药与书卷气味的主人。
草药,可能是用来治疗他身上的伤。
书卷,则说明他可能和自己一样,在学习读书。
第三,施暴者,很可能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孩子的母亲。
这个结论,让政感到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赵姬。
虽然赵姬没有打过她,但她早期的那种冷漠与无视,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暴力?
政隐约感觉到,墙那边那个正在哭泣的男孩,和她自己,是同类。
他们都是被至亲所伤害、被命运所抛弃的、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这种同类的认知,并没有让她产生任何想要结盟的念-头。
在野兽的世界里,同类,往往意味着更直接的竞争。
她只是将隔壁的声音和气味,当成了自己生存环境的一部分,一个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不稳定的变量。
对赵高来说,墙这边的世界,是冰冷而痛苦的。
他的记忆,是从母亲那双充满了怨毒和神经质的眼睛开始的。
他的母亲,曾是赵王宫中有头有脸的女官,因为卷入了后宫的纷争,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被当作一件垃圾,扔到了这座僻静的院子里,终身软禁。
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都被母亲转化成了最恶毒的诅G咒和最暴虐的管教,倾泻在了他这个孽种的身上。
“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我也就解脱了!”
藤条抽打在背上,留下火辣辣的血痕。
没有晚饭,被关在柴房里,与老鼠和蜘蛛为伴。
被迫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抄写那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关于德行与顺从的古老经文。
这是他生活的全部。
唯一的喘息,是在深夜。
当母亲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后,他会偷偷地溜到院子里,爬上那堵不算高的土墙。
他不是为了逃跑。
他知道,他无处可逃。
他只是想看看星星。
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一位来自秦国的、尊贵无比的公子。
这是她所有痛苦和骄傲的根源。
她一边咒骂着那个男人毁了她的一生,一边又偏执地相信,总有一天,那个男人会派人来接他们,让他们摆脱这地狱般的生活。
赵高不知道秦国在哪里,也不知道星星的背后是什么。
他只是觉得,看着那些在遥远的、黑暗的天幕上闪烁的光点,他身上的疼痛,似乎就能减轻一些。
然后,有一天,他发现了墙那边的秘密。
那是一个小小的、比他还瘦弱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公子。
他(她)在月光下,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一柄小小的、亮晶晶的剑。
赵高被迷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专注、如此执着的眼神。
那个公子的每一次挥剑,都像是在对抗着什么看不见的、巨大的敌人。
那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那份力量感,那份不屈的意志,是他做梦都想拥有的东西。
更让他感到奇异的,是那个公子似乎完全不在意身体的疲惫和疼痛。
他只是沉默地练着,汗水湿透了衣衫,也毫不停歇。
赵高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吸引。
他觉得,墙那边的那个公子,和他一样,也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痛苦之中。
但他对抗痛苦的方式,和自己那压抑的、无望的啜泣,是如此的不同。
他选择了战斗。
从那以后,每晚爬上墙头,偷看那个公子练剑,成了赵高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秘密。
他不再只是看星星。
他在看一束更近的、更真实的光。
那束光,冰冷,锋利,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但他却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他不知道,他所窥探的这束光,早已在黑暗中,将他锁定。
他这只孤独而卑微的野兽,已经被另一只更强大、更冷酷的野兽,选定为了第一个盟友的候选目标。
一场基于气味、声音和相互窥探的、无声的联盟序曲,已经悄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