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凛冽姿态,宣告了自己的主权。第一场雪落下时,悄无声息,却在次日清晨,给了世界一个银装素裹的震撼。研究生公寓的窗户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呵气成霜。林溪裹紧了羽绒服,围巾拉高到鼻梁,只露出一双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的眼睛,匆匆行走在通往图书馆的清雪小径上。
陆辰收到包裹的消息,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林溪刚结束一场关于叙事伦理的激烈讨论,脑袋里还嗡嗡作响,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他的信息:
「包裹收到。」
简单四个字,后面跟了一个她从未见他用过的系统表情——[爱心]。
那个小小的、红色的符号,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林溪心间漾开了一圈温暖的涟漪。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拆开包裹,看到那条围巾,尤其是发现那个装着旧红绳的小盒子时,脸上可能会出现的、那种极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动容。
她没有问他是否喜欢,也没有追问红绳的寓意。有些东西,无需言说。
她只回了一个:[微笑]。
时差和距离,将他们之间的交流打磨得愈发简洁、克制,却也仿佛因此,每个字、每个符号都承载了更重的分量。
研究生的第一个学期接近尾声,学业压力达到了顶峰。各门课程都要求提交高质量的期末论文,林溪选择的叙事理论与记忆建构方向,需要阅读大量晦涩的哲学和心理学文献,常常让她陷入“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所云”的困境。
她开始长时间地泡在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手边总是放着那个装着两颗红珠的透明盒子。当思路卡顿,或者被那些绕来绕去的理论弄得心烦意乱时,她就伸手摸摸那冰凉的珠子,或者翻开陆辰留下的那本灰色笔记,看着上面他冷静客观的记录,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种名为“坚持”的力量。
陆辰那边似乎也进入了一个新的攻坚阶段。他的“日记”变得更短,有时甚至只有「忙」一个字。但他总会附上一张照片,可能是深夜实验室里亮着的屏幕,可能是写字台上堆积如山的打印稿,也可能只是窗外一盏孤零零的路灯。这些无声的图像,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实地传达着他的状态。
他们像是在两个平行的、寂静的战场上,各自为战。偶尔,在深夜(她的深夜,他的白天),林溪会收到他发来的一段语音,内容往往与学术无关,只是他那边环境的声音——实验室仪器低沉的运行嗡鸣,键盘快速敲击的哒哒声,或者只是他推开窗,录下的一段异国街道上车流驶过的嘈杂。
这些声音片段,成了林溪失眠时最好的安慰剂。她戴着耳机,听着那些陌生的、属于他世界的声响,想象着他就在不远处伏案工作,心里的孤独感便会消散许多。
圣诞前夕,校园里的节日气氛渐渐浓郁起来。商店橱窗里挂起了彩灯,宿舍楼门口立起了小小的圣诞树。林溪在平安夜那天,收到了一个从国外寄来的、扁平的包裹。
拆开层层包装,里面是一本精装的英文原版书,关于记忆与认知科学的前沿研究,正是她研究方向急需参考的、但在国内还很难找到的文献。书的扉页上,没有任何赠言,只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陆辰那熟悉的、锋利的字迹,写着一个网址和一串密码。
林溪按照提示登录,发现是一个需要权限才能访问的学术数据库账号,里面收录了大量与她研究方向相关的最新论文和电子书。这份礼物,不浪漫,却实用得让她想哭。
她立刻给他发信息:「书和账号收到了!太及时了!谢谢你!」
他回:「嗯。有用就好。」
平淡的回应,却让林溪抱着那本厚厚的书,在宿舍里高兴地转了好几个圈。他或许不懂风花雪月的浪漫,但他懂她最需要什么,并且会默默地为她铺路。
元旦过后,期末考试和论文提交接踵而至。林溪度过了几乎不眠不休的一周,当最后一篇论文通过系统提交成功时,她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短暂的寒假开始了。大部分同学都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归家的旅程,校园一下子空寂下来。林溪选择留在学校,一方面是想利用假期多读点文献,为下学期的研究打基础;另一方面,她也想体验一下,独自在异乡过年的感觉。
年关越近,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触便越发明晰。宿舍楼愈发安静,食堂开放的窗口越来越少,连街上的行人都变得稀稀拉拉。窗外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她春节的临近。
除夕那天,她从图书馆抱回一摞书,准备用阅读来对抗这突如其来的清冷和想家的情绪。下午,她正对着一堆复杂的概念图表发愁,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家里热闹非凡。父母正在厨房忙碌,锅里炖着肉,香气仿佛能透过屏幕传过来。亲戚家的孩子穿着新衣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音乐。
“溪溪,吃年夜饭了没?一个人在学校冷不冷?买了什么好吃的?”母亲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浓浓的牵挂。
林溪强笑着——应答,展示了自己提前买好的饺子和几样熟食。“挺好的,妈,别担心我,你们多吃点。”
挂了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那顿一个人的“年夜饭”,吃得有些索然无味。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远处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似乎都围坐着一桌团圆的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委屈,像潮水般漫上心头。她放下筷子,把脸埋进臂弯,眼泪无声地滑落。这是她第一次,不在父母身边过年。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是陆辰的视频请求。
林溪慌忙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调整好表情,才按了接听。
屏幕亮起,他似乎在宿舍里,背景是她熟悉的那个书架。他穿着居家的毛衣,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清闲一些。
“在做什么?”他问,目光扫过她略显红肿的眼睛,没有点破。
“刚……吃完饺子。”林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你呢?那边不过年,是不是还在实验室?”
“今天休息。”他顿了顿,看着屏幕里的她,忽然说,“看窗外。”
林溪愣了一下,依言走到窗边。
她所在的这座城市,禁放烟花爆竹已久。窗外只有寂静的雪地和远处楼宇的灯火,并无特殊。
“看什么?”她疑惑地问。
“看同一片天空。”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低沉而稳定,“我这边是清晨。但我们头顶,是同一个太阳,以后也会是同一轮月亮。”
林溪怔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她抬头望向窗外灰蓝色的、飘着细雪的夜空,想象着在地球的另一端,他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
物理的距离无法缩短,但他们共享着同一片苍穹,遵循着同一种时间流转的规律。
“林溪,”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她的思绪拉回,“新年快乐。”
没有绚烂的烟花,没有热闹的团聚。只有他隔着万里传来的、一句简单的祝福,和一个关于“同一片天空”的、笨拙却无比温柔的安慰。
林溪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孤独,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酸胀感所取代。
“新年快乐,陆辰。”她看着屏幕里他沉静的眉眼,轻声回应。
视频没有持续很久,他那边似乎有人找他。挂断前,他看着她说:“照顾好自己。明年见。”
明年见。
不是“再见”,是“明年见”。带着对未来的笃定期盼。
放下手机,林溪重新坐回书桌前。窗外的雪还在下,悄无声息地覆盖着一切。房间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但那份蚀骨的孤独感,却仿佛被刚才那通视频驱散了。
她拿起笔,在那本灰色笔记的空白页上,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写道:
「除夕。独自在校。与他视频。他说,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天空。」
「新的一年,要更努力。」
合上笔记,她感觉内心充满了平静而坚定的力量。
冬夜漫长,但春天终会到来。
而他们,在各自的经纬度上,仰望着同一片星空,等待着下一次,在时间的长河里,更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