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秋天,一个。
盛夏的喧嚣与忙碌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了被冲刷得更加坚实光滑的沙滩。大四,像一扇无声开启的门,门后是即将到来的、名为“社会”的广阔天地,也意味着无处不在的分别。
秋意比往年来得更浓一些。校园里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泛黄、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静谧。同学们见面的话题,不知不觉从课程、社团,转向了工作签约、考研冲刺、出国offer,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憧憬与焦虑的气息。
林溪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浓缩的状态。考研复习进入了白热化的冲刺阶段,桌上的参考书堆得摇摇欲坠,笔记写得密密麻麻。那根红绳被她换到了右手腕,以免频繁写字时硌到。出版社的实习虽然结束,但带教编辑看好她,偶尔会给她一些零散的稿件校对工作,让她既能赚点外快,又能保持对行业的接触。
她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紧张,却目标明确。偶尔在深夜从自习室回公寓的路上,看着被秋风吹得干净的、疏朗的星空,她会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如同磐石般坚硬的决心。
她和陆辰的联系,在这个秋天,进入了一种近乎“节能”的模式。彼此都知道对方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刻,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一种奢侈。他们的通讯简化到了极致,有时甚至只是早晚一个固定的符号。
她发「早。」
他回「安。」
或者他发一张实验室窗外晨曦的照片。
她回一张自习室堆满书的桌面。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像两个在黑暗隧道里并肩挖掘的矿工,知道对方就在不远处,听着彼此敲击岩壁的声音,以此确认方向,汲取力量。
然而,一个更加现实、也更加沉重的议题,如同秋日厚重的云层,不可避免地笼罩下来——未来。
陆辰的直博项目进展顺利,他的导师极为看重他,隐隐透露出希望他毕业后能申请国外顶尖实验室的联合培养或者博士后职位。那是他那个领域所能触及的、更广阔的平台。
而林溪,她的未来还笼罩在考研结果的不确定性中。即便考上,也还需要在国内完成两三年的学业。
物理距离,即将从几个小时的火车车程,拉长到跨越洲际的遥远。
这个话题,他们第一次真正触及,是在一个难得的、都没有被学业淹没的周六晚上。视频接通,两人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申请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林溪看着屏幕里他愈发清瘦的脸颊,轻声问。
“在写研究计划。”他揉了揉眉心,“有几个学校 deadline 快到了。”
“哦……”林溪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的边缘,“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拿到了 offer,你会去吗?”
问出这句话,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视频那头沉默了。陆辰的目光透过屏幕,沉沉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林溪几乎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一句话,像冰冷的雨水,浇在了林溪的心上。她懂。对于他那样的人,对于他所在的领域,那是理所当然、不容错过的阶梯。
“嗯。”她用力点头,扯出一个笑容,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我知道。应该去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是林溪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辰,我们……”她顿了顿,鼓足勇气,“以后怎么办?”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对这个残酷的问题。
陆辰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下颌线绷紧了几分。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林溪,”他叫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你还记得那根红绳吗?”
林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腕。
“记得。”
“它系上的时候,”他看着她,目光仿佛穿越了屏幕,也穿越了时间,回到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就没想过要解开。”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
没想过要解开。
所以,距离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他的未来规划里,始终有她的位置?即使那个位置,可能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隔着浩瀚的太平洋?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林溪再也控制不住,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巨大安心感击中的释然。
“我会尽快站稳脚跟。”他继续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承诺意味,“等你过来。”
等你过来。
他不是在问她“愿不愿意等”,而是在告诉她他的计划——他会先一步去开拓前路,然后,等她完成她的征程,去与他会合。
这是一种近乎霸道的信任和安排,却奇异地抚平了林溪所有的不安和彷徨。
她用力擦掉眼泪,重重地点头:“好。你等我。”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痛哭流涕。只是一个简单的约定,一个关于未来重逢的、沉甸甸的承诺。
这个秋天,因为这次对话,变得格外不同。离别的阴影依然存在,但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分离,而是为了下一次,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以更好的姿态重逢。
林溪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最后的考研冲刺中。笔尖划过纸张,如同战士磨砺着手中的剑。她不再迷茫,不再恐惧。因为她知道,在遥远的另一端,有一个人,正在为了他们的未来,同样全力以赴。
深秋的某一天,她收到了陆辰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是几所世界顶尖大学的申请系统提交成功的确认页面截图。
她看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然后,她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在那篇关于“距离”的小说结尾,添上了最后一句:
「原来,最遥远的距离,从来不是山水相隔,而是心与心的背道而驰。而我们,正朝着彼此的方向,奋力奔跑。」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悄然落下。
冬天,就要来了。而春天,以及更远的未来,正在路的尽头,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