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郡,一座被三条商道交汇所催生出的繁华城镇。
与太虚门山脚下那种带着仙家气度的井然有序不同,这里混杂着牲口的草料味、脚夫的汗味、酒楼里飘出的油腻香气,以及一种独属于金钱与欲望的、无形的燥热。
街道上,行商的驼队与佩刀的护卫挤作一团,操着南腔北调的伙计在店铺门口高声揽客,一切都显得生机,又暗藏着不加掩饰的粗野。
陆琯站在一座茶楼的二层,临窗而坐,目光越过下方熙攘的人群,落在远处一座占地极广的深宅大院上。
青瓦高墙,门口蹲着两尊比人还高的石狮子,朱漆大门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姜府。
这便是宋管事口中的姜家。
半个月的风尘仆仆,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也做了调整,略显蜡黄,眼神也从修士的清明内敛,变得像个常年伏案、有些木讷的读书人。
他在这茶楼已经坐了三天。
三天里,他没急着上门,只是像个无所事事的旅人,喝着最便宜的粗茶,听着南来北往的茶客闲聊。
他听到了姜家大少如何一掷千金,为城南的歌姬赎身;听到了姜家商队又从哪个凶险之地运回了“宝贝”;也听到了姜家正在招一位新的账房先生,因为之前那位,“年老体衰”,被“礼送”回了乡下。
陆琯的指节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着。
账房先生。
一个能接触到家族核心流水与秘密的位置。
这便是他的切入点。
……
两日后,姜府偏门。
负责招人的,是姜府的二管家,一个精瘦的四十多岁男子,姓孔,八字胡修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像是淬了水,透着精明。
前来应征的共有七人,大多是落魄书生,或是从别家商号里出来的账房。
陆琯是最后一个。
孔管家打量着他,眉头微微皱起。陆琯的年纪看上去不小,衣着也普通,身上没有那种久居人下的谄媚,也没有落魄文人的酸腐,只是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姓名,籍贯,过往在哪家高就?】”
孔管家例行公事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陆根生,来自云州,此前在家中私塾教书,也帮衬着族里的田亩算算账目,未曾在商号任职】”
陆琯的回答不卑不亢,声音平淡,吐字清晰。
他编造的身份天衣无缝,一个远离此地的州郡,一个教书先生的出身,既解释了他为何识文断字,又显得他不懂商贾之间的门道,像一张白纸,更容易掌控。
孔管家“哦”了一声,兴趣缺缺。
姜家要的,是能立刻上任的熟手,不是这种需要从头教起的“白纸”。
他随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去年的旧账,扔在陆琯面前。
“【半柱香,把这本账的账表对平了】”
这是一种刁难,也是一种筛选。
账本上的流水繁复无比,进出条目犬牙交错,其中还夹杂着好几处不易察觉的错漏。
陆琯没有说话,只是坐下,拿起算盘。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拨动算珠时,没有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而是一种低调而富有节奏的闷响。
孔管家原本已经端起了茶杯,准备打发他走,可听到这算盘声,眼皮却不由得抬了一下。
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
这手算盘的功夫,沉稳、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动作,绝不是一个乡下私塾先生能有的。
半炷香未到,陆琯停下了手。
他拿起笔,在账本的三个地方画了圈,又在末页写下了一个数字。
“【孔管家,账目在此。另,戌四页、壬九页、癸十七页,三笔出账的数目与由头对不上,恐有疏漏】”
孔管家心中一惊。
他拿过账本,目光落在陆琯画圈的地方,那正是他故意留下的几个陷阱。此人不仅将账目理清,连这等隐秘的错处都一并揪出,这份眼力,非同小可。
他再次看向陆琯,眼神变了。
“【你以前,当真只是个教书的?】”
“【也帮族叔管过几年的租子】”
陆琯的表情依旧木讷,仿佛刚才那番表现只是寻常。
孔管家沉吟了片刻。
此人本事过硬,来历又“清白”,看似是个极好的人选。但越是如此,他心里反而越是打鼓。
他站起身,对着陆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陆先生稍待,此事我需请示大少爷】”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锦缎袍子,头戴玉冠,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位孔管家。
正是姜家大少,姜衡飞。
姜衡飞扫了陆琯一眼,眼神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你就是那个陆根生?听说你算盘打得不错?】”
“【见过大少爷】”
陆琯起身,微微躬身,姿态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失礼数。
“【我姜家不养闲人,更不养来历不明的人】”
姜衡飞把玩着拇指上的一个翠玉扳指,慢悠悠地说道。
“【我问你,你为何要来我姜家做账房?】”
陆琯沉默了片刻,脸上浮现出一抹符合他“人设”的窘迫与现实。
“【回大少爷,家中薄田,难以为继。听闻桑郡繁华,姜府仁义,给的月例钱高,便想着来此寻个营生,糊口而已】”
这个理由,既实在,也足够卑微。
姜衡飞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喜欢这种为了钱财而奔波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最好拿捏。
“【好】”
他点了点头。
“【那就留下吧。试期三个月,每月五两银子。若是做得好,再谈加钱。孔管家,带他去账房,让他先从外院的采买账目做起】”
“【是,大少爷】”
一场暗藏机锋的应聘,就此落下帷幕。
陆琯被领到了一个位于府邸角落的小院,这里便是账房所在。
他分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桌上堆着厚厚的采买单据,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味道。
他的人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太虚门做杂活的日子。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一晃,便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对于凡人而言,足以改变许多事。但对于陆琯,只是弹指一挥间。
他成了姜府最不起眼的那个陆账房。
每日准时到账房,理账,对账,然后准时离开,回到府里给他安排的小院,从不与人多言,也从不打听任何多余的事情。
府里的下人,从最初对他的提防,到后来的无视,再到如今的习惯。
谁也不会去在意一个年近半百、沉默寡言、唯一的爱好就是下工后喝两口劣酒的账房先生。
而陆琯,就在这种几乎被人遗忘的“安稳”中,将姜家的脉络,一点点地摸清了。
他从外院的采买账,做到了内院的库房账,最后,甚至被允许接触一部分核心的商路流水。
姜家的生意确实做得很大。南到山川百越,北至云海燕山,都有他们的商队。
而那所谓的“妖族矿材”,陆琯也终于接触到了。
那是在一个深夜,他被孔管家临时叫去核对一笔“急账”。在灯火通明的密室里,他亲眼见到了那些被重重封锁在黑铁箱子里的“奇矿”。
没有想象中的妖气冲天,也没有传说中的奇异光华。
那是一种深紫色的晶石,内里有些许星点,质地坚硬,确实罕见。
但陆琯体内的阙水葫芦,毫无反应。
他低着头,手指在算盘上飞速拨动,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这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核对着账目,发现这批矿石的进价,不过是寻常上品灵矿的三倍。
可是在另一本准备拿出去交易的“暗账”上,这批矿石被冠以“妖域陨铁”的名头,价格,翻了三十倍。
所谓的“与妖族有染”,所谓的“秘密商路”,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一个用来抬高价格,蒙骗那些渴望奇珍异宝的宗门修士和富家子弟的……噱头。
那一刻,陆琯心中涌起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失望。
又过了半年。
陆琯觉得,时机到了。
他找到了已经荣升为姜府大管家的孔贯,提出了辞行的请求。
“【什么?你要走?】”
孔贯大为意外,他扶了扶头上的帽子,皱眉道。
“【陆先生,可是府里有什么地方怠慢了你?还是月钱给的不够?你只管说,我跟大少爷去提】”
三年的时间,陆琯用他那无懈可击的业务能力和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赢得了姜家上下的信任。这样一个好用的账房,孔贯舍不得放走。
陆琯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乡愁。
“【管家厚爱,陆某感激不尽。只是……】”
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离家多年,近日总是梦到故乡老母。我这点积蓄,也够回乡置办几亩田地,安度余年了。还请管家成全】”
这个理由,无可挑剔。
孔贯劝了几句,见他去意已决,也只得作罢。
辞行的最后一道关卡,是面见姜家的家主,那位深居简出,据说眼光毒辣如鹰隼的姜老太爷。
在一间古朴的书房里,陆琯见到了这位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家主。
老人看上去比传闻中更显老态,靠在太师椅上,眼皮耷拉着,半睡半醒。
“【你要走?】”
老人开口了,声音浑厚。
“【是,老太爷】”
“【我姜家待你不薄吧】”
“【姜家恩重,根生没齿难忘】”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陆琯。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
陆琯的心境依旧。
他就是一个离家多年、思念老母、想要告老还乡的账房先生。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他的未来,自始至终都在这个身份的逻辑之内。
良久,老人摆了摆手。
“【去吧。让孔贯多给你支三个月的月钱,算是我姜家的一点心意】”
“【谢老太爷】”
陆琯深深一揖,缓缓退出了书房。
当他走出姜府那高大的门楣,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姜府”牌匾时,心中没有半分留恋。
三年半的时光,如流水般逝去。
他内视丹田。
阙水葫芦悬浮在丹田湖泊之上,安静,沉寂。以自己身体或精血温养法宝,这是大部分筑基修士的本能。
陆琯也有样学样,虽不知缘由,但他与阙水葫芦之间的感应确是与日俱增。
但葫芦月中转化出的,依旧是那滩毫无用处的、粘稠的灰白废液。
既然桑郡姜家是假,那宋管事口中,那个底蕴更厚、规矩更大的九川府谢家呢?
陆琯整理了一下衣衫,辨明了方向。
南边。
渡过三江,便是九川府。
他的身影,很快便汇入了南下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