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小田园城的街道上,灰烬被风吹散。雪斋站在十字街口,文书官捧着战报走来,低声汇报天守阁残部已降,火势扑灭,俘虏关押完毕。百姓正在清扫瓦砾,粥棚前排起长队,伤者陆续抬入临时医所。
他点头,正要开口,远处烟尘扬起。一队赤备骑兵疾驰而至,为首者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托出一卷金边诏令。
“奉太阁之命,特赐宫本雪斋小田园城,晋三级,列城主之位,领奥州以南三郡。”
雪斋未接。他目光越过使者肩头,落在城墙高处那四字——“奥州之治”。墨迹未干,在晨光中泛着湿痕。
藤堂高虎从后方策马而来,肩上鹦鹉“小信长”歪头看了眼诏令,忽然叫道:“不要!不要!”
四周亲卫一怔。高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雪斋伸手接过诏令,指尖触到封泥上的三日月纹。他缓缓展开,逐行读完,脸上无喜无怒。
片刻后,他转身走向城中心火盆。那是昨夜为焚烧北条军令所设,余烬尚温。
在众人注视下,他将诏令卷起,投入火中。
纸角卷曲,金线烧黑,火焰猛地窜高。
“请转告太阁。”他对传令使说,“小野寺家不求封城,唯愿守奥州。”
使者脸色骤变:“这……可是太阁亲授之赏!拒之即为抗命!”
“我未抗命。”雪斋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开,“我奉命夺城,已破敌开城,安民施粮,清剿残部,捷报即刻送出。此城已定,非我私有。”
他指向城墙:“那四字是我亲手所写。不是‘宫本之城’,也不是‘秀吉所赐’,是‘奥州之治’。我们打这一仗,不是为了谁赏一座城,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不再饿死人。”
高虎在一旁轻笑一声:“雪斋还是那个雪斋。”
使者僵立原地,手中空托着木匣,不知该收还是该留。
雪斋不再看他,抬步朝天守阁走去。亲卫自动让开一条路。高虎拍了拍鹦鹉脑袋,跟了上去。
登上阁楼,视野开阔。全城尽收眼底。百姓在街巷间穿梭,孩童抱着木碗排队领粥,老兵拄刀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东仓方向传来消息,三十名轻甲兵依令潜入,栈桥未断,关押人质的牢房已有哨探盯住。
他靠在栏杆边,望着那四字。
笔画粗重,横竖有力。是他昨日用战袍蘸墨,亲自提笔写的。那时刚换下匾额,百姓举着开荒令围上来,他心中一动,取笔沾墨,写下这四字。
他曾以为自己只想当个能护人的剑客。后来明白,一把刀救不了饥民。一个城主若只知享权,百姓照样挨饿。
黑田官兵卫临终前送他《六国军形考》,扉页写着“勿效信长,当学家康”。当时不解,如今懂了。信长焚寺杀僧,威震天下,终死于本能寺。家康隐忍多年,不争一时名利,最后执掌乾坤。
他不想做谁的忠臣,也不想当什么名将。他只想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安心种田,孩子不必被抓去当人盾,老人有粥喝,伤者有药医。
诏令烧尽,灰随风散。
傍晚时分,城内秩序井然。新任文书开始登记田产户籍,工匠修补破损屋舍,巡逻队分段值守。雪斋召来长谷川,询问新式投石机进度。对方答十日内可成六台,铁轴改用双层锻钢,绳索以牛筋混麻绞制,不易断裂。
他点头,又问德川那边动静。
亲卫报:井上已回江户,带走了红绳与伪造信件副本。德川府未再派人来催刀。
夜幕降临,城中灯火渐起。雪斋独自登上城墙,走到“奥州之治”下方。他伸手抚摸那四个字,指尖划过笔画凹痕。
墨还未干透,触手微黏。
正是他昨日写的那种墨。用药店剩的松烟调胶,加了一点藿香汁防虫。他记得那天千代站在旁边,皱眉说:“字太大,费墨。”
他没说话,只是一笔一划写完。
现在,这四个字就留在这里。风吹不掉,雨冲不烂。
身后脚步响起,高虎拎着一坛酒走来,往墙边一放,掏出两个粗瓷碗倒上。
“你不该烧那诏令。”他说,“至少该收下来,再慢慢谈条件。”
“如果收了,我就成了秀吉的城主。”雪斋仍看着那字,“但现在,我是小野寺家的雪斋。”
高虎哼了一声:“你以为他还会信你?”
“我不需要他信。”雪斋转过身,“我只需要百姓认得这四个字。”
两人沉默喝酒。城下有孩童笑声,不知谁家孩子在玩跳石格。一只猫窜过街角,叼着半块鱼干。
高虎忽然说:“听说伊达政宗在会津集结兵马,可能想插手奥州事务。”
雪斋点头:“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那你打算怎么办?带着这座刚打下的城,回去重建家园?还是趁势扩张,抢在伊达动手前拿下更多地盘?”
雪斋没回答。他望向北方。那里是奥州腹地,是他侍奉小野寺家二十年的地方。主公临终握着他手,话没说完。
他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他不是为了当城主而打仗。他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因战火流离失所。
夜风拂过城墙,吹动他的衣角。那只鹦鹉蹲在高虎肩上,突然又叫了一声:“回家!回家!”
高虎愣了下,笑了:“这鸟,倒是比你还明白。”
雪斋也笑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口。
酒很烈,呛了一下。
他咳嗽两声,把碗放在墙沿上。
远处,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山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