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的引擎声逐渐远去,履带碾过瓦砾的铿锵声由近及远。北岸城区边缘,那些刚刚还在喷吐火光的钢铁巨兽,此刻正井然有序地后退,最终在江岸一带重新集结,形成了一道移动的钢铁防线。
残破的观察口后面,苏军营长尤里看着这一幕,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近乎狂喜的兴奋取代。他猛地一拍身旁的墙壁,震落一片灰尘。
“看到了吗?!他们退了!坦克退了!”尤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亢奋,对着身边惊魂未定的士兵们喊道,“我早就说过!这种打法怎么可能持久?他们的炮弹打光了!或者他们的指挥官终于意识到,靠炸房子是赢不了战争的!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他努力挺直脊背,试图驱散连日来被炮火压抑的恐惧,重新点燃那种属于红军指挥员的斗志(或者说幻想)。“准备战斗!小伙子们!检查武器,加固工事!等他们的步兵跟着坦克冲上来的时候,让他们尝尝我们刺刀和子弹的滋味!为死去的同志们复仇的时候到了!乌拉!”
稀稀拉拉的“乌拉”声在废墟间响起,比起之前更加微弱,但其中确实混杂着一些绝处逢生的希望和扭曲的复仇渴望。一些士兵颤抖着手重新给步枪上弹,将所剩无几的弹药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狙击手努力在崩塌的建筑中寻找新的射击孔。他们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认为战争终于要回归他们“熟悉”的模式——短兵相接,意志比拼。
然而,这纯粹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南岸高地上,少帅对坦克部队的后撤调度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一旁的参谋:“炮兵到位了吗?”
“报告司令!”参谋立正,声音洪亮,“第一炮兵师第一团,50门155毫米重型榴弹炮,已在预设阵地完成部署,射界覆盖整个海兰泡城区及纵深。随行的四个步兵师所属炮兵营,共计144门105毫米榴弹炮,也已全部展开,完成射击诸元装定!”
“很好。”少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一种掌控绝对力量后的从容,“让坦克部队的观测车和前沿观察哨,为炮兵提供精确坐标。告诉他们,不用节省,按最高投送标准,给我轰。目标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岸那片在坦克炮击后已显残破的城区,“彻底瓦解敌军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可能,并最大限度摧毁其可利用的掩蔽物。”
命令下达。短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了战场,只有江风呼啸和零星燃烧的噼啪声。
但紧接着——
“呜——————!!!”
一种截然不同、更加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肺腑的恐怖嘶鸣,骤然从南岸后方传来!那不是坦克炮清脆的轰鸣,而是重炮群齐射时,撕裂空气的死亡合唱!
第一波炮弹如同密集的陨石雨,带着毁灭的尖啸,划破天际,狠狠地砸进了海兰泡城区!
“轰隆!!!!!!”
比坦克炮凶猛十倍、百倍的爆炸冲天而起!155毫米重榴弹的威力绝非坦克主炮可比,一枚炮弹落下,不仅仅是炸塌一栋楼,而是将一整片街区都笼罩在致命的冲击波、破片和火焰之中!砖石结构在如此暴力的轰击下如同积木般粉碎,钢筋混凝土也被扭曲撕裂。105毫米榴弹炮则如同灵活的补充,将重炮火力之间的空隙填满,确保没有一寸土地能幸免。
刚刚鼓起一丝勇气、准备“迎接步兵”的苏军,瞬间被这更加强烈、更加密集、更加无法理解的钢铁风暴打懵了!
整个城区地动山摇!爆炸的火光连成一片,几乎分不清间隔。浓烟和尘土形成的蘑菇云一团接一团地升腾,将天空都染成暗红色。剧烈的震动让残存的建筑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不断有新的坍塌发生。声音已经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无处不在的震颤。
一个趴在半截断墙后的苏军老兵,被近在咫尺的爆炸气浪掀翻,耳朵里流出鲜血,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被烟尘遮蔽的天空,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咒骂:“疯了……都他妈疯了……北方佬……你们的炮弹……是用不完的吗……?”
另一个躲在地下室入口附近的年轻士兵,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崩溃地哭喊:“步兵呢?!他们的步兵呢?!打了这么久!我连一个北方军的步兵都没看到过!他们的枪都不用开火的吗?!这算什么打仗?!这算什么打仗啊!!!”
尤里营长所在的掩体再次剧烈摇晃,顶部的加固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刚刚燃起的、虚妄的斗志,在这天崩地裂般的炮火中,被彻底碾碎,连一丝火星都没剩下。他瘫坐在角落里,脸上混合着尘土、硝烟和绝望,之前的兴奋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了,对方不是没有步兵,不是没有子弹。而是对方根本不屑于,也不需要在这个阶段让步兵上来拼命。他们的“武德”,完全建立在绝对的火力投送能力和后勤保障之上。用源源不断的炮弹,将敌人和敌人的阵地一起,从物理上彻底抹除。至于步兵和步枪?那或许是占领彻底寂静的废墟时才需要动用的工具。
在这场不对称的屠杀中,“巷战”、“步兵冲锋”、“意志比拼”这些传统战争概念,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北方军正在用最粗暴、最“奢侈”的方式,重新定义着他们面前的这场战争。而苏军士兵,除了在无尽的炮火中祈祷、崩溃或死亡,似乎别无选择。
炮击仍在继续,仿佛永无止境。海兰泡城区已无一处完好的建筑,硝烟与尘土混合成厚重的黄灰色幕布,笼罩在废墟之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偶尔夹杂着建筑物彻底垮塌的轰鸣和零星濒死的惨叫。
临时指挥所(一处加固过但已岌岌可危的地下室)内,苏军在海兰泡的最高指挥官安德烈上校,终于从最初的震惊、愤怒和试图组织反击的徒劳中,认清了一个冰冷而绝望的现实。
他透过观察孔(实际上只是墙壁裂缝)看向外面那地狱般的景象,耳机里充斥着各部队混乱、惊恐甚至已经语无伦次的报告。他狠狠一拳砸在摇摇欲坠的桌子上,震落了地图上的灰土。
“他们根本……不讲道理。”安德烈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感。这不是他熟悉的战争模式。没有战线拉锯,没有步兵交锋,没有战术博弈。有的只是从天而降、覆盖一切、纯粹以毁灭为目的的钢铁与火焰。北方军仿佛一个手握重锤的巨人,根本不在意脚下蚂蚁的阵型和呐喊,只是耐心地、一锤接一锤地,将蚂蚁和它们的巢穴一起砸成粉末。
继续坚守?除了让更多士兵毫无价值地死在倒塌的废墟下或被炮火直接吞噬,没有任何意义。连敌人的面都见不到,谈何阻击?谈何消耗?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硝烟和尘土的污浊空气,做出了痛苦却唯一理智的决定。他转向身旁仅存的通讯兵,几乎是吼着下令(以压过爆炸声):“通知尤里营长,还有谢苗诺夫营长、伊万诺夫营长!放弃所有固定阵地!立即组织所有还能动弹的人员,撤出海兰泡!向北,向别洛戈尔斯克方向撤退!立刻!马上!”
命令通过尚存的简陋线路和徒步传令兵,艰难地传达下去。
蜷缩在各种残垣断壁间的苏军士兵,心中早已被两种情绪填满。一是愤怒,一种无处发泄的憋屈怒火——北方军就像个躲在远处砸石头的恶霸,根本不给他们近身搏杀、展现勇气(或者说同归于尽)的机会。仗哪有这么打的?二是深入骨髓的恐慌,这种恐慌并非完全源于死亡本身,而是源于一种极端的无力感和荒诞感——他们手持武器,受过训练,准备为国捐躯,却可能到死都看不到一个清晰的敌人,听不到一声敌方步枪的射击。他们的死亡,不是战死,更像是被一场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天灾所吞噬。
接到撤退命令的尤里,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破灭了。他没有感到解脱,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击败的屈辱。他不再有任何迟疑,嘶声向周围还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兵喊道:“撤!全体撤退!离开房子!向北!快!不要停留!不要管装备了,保命要紧!”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残存的纪律和愤怒。幸存的苏军士兵开始从各个角落、各个即将崩塌的建筑废墟中连滚爬出。他们丢掉了沉重的反坦克枪和多余的弹药,很多人连步枪都扔了,只为跑得更快一些。军装破烂,满脸黑灰,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对身后那片不断爆炸的火海的极致恐惧。他们不再是撤退,而是溃逃。
对于他们而言,装备落后、补给匮乏、甚至士气低落,在以往或许都能通过顽强的意志和地形来部分弥补。但这次,他们面临的根本不是这些层面的问题。最根本的问题是,北方军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还手”的机会和空间。
战术?在覆盖数平方公里的饱和炮击下,任何连排级战术都失去了意义。
勇气?面对不知何时何地会落下的重炮炮弹,个人的勇敢无从施展。
意志?当生存本身都成为奢望时,战斗意志早已被物理性地轰碎了。
他们像一群被无形巨掌驱赶的蝼蚁,狼狈不堪地逃离那片正在被反复耕耘、注定要化为焦土的家园。身后,北方军的炮火似乎稍稍延伸,开始有目的地封锁可能的撤退路线,更加剧了这场溃逃的混乱与伤亡。
而自始至终,北方军的步兵主力,仍然在南岸或江北安全区域严阵以待,枪未发一弹,人未损一卒。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对岸的毁灭景象,等待着炮火停歇后,踏过已然被“预处理”完毕的废墟,去执行占领和清扫任务。
这这,或许才是现代战争中,绝对优势一方最冷酷、也最“高效”的打法。
硝烟未散,少帅已捕捉到战场态势的微妙变化。他放下望远镜,对身旁的通讯参谋果断下令:“给奉天总司令部发电:我部已初步控制海兰泡城区,敌残部正沿道路向别洛戈尔斯克方向溃退。请求第一航空师立即派出战斗轰炸机群,沿溃退路线实施追击和遮断攻击,最大限度杀伤其有生力量,迟滞其重组。”
命令化作电波飞向南方的同时,少帅的目光已投向沙盘上下一个节点。被动防御?不,总司令说得对,既然出了手,就要打得对方十年不敢东望。
同一片天空下,另一架飞机正朝着相反方向——莫斯科——飞行。机舱内,伊尔戈大将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文件纸,他手握钢笔,正激昂地草拟着两份控诉状。一份是准备提交给海牙国际军事法庭的,措辞严厉地谴责北方军“使用凝固汽油弹等不人道武器”、“对苏军战俘实施非人道待遇”;另一份则是给莫斯科最高统帅部的长篇报告,字里行间将进攻失利的责任巧妙地引向了“情报严重失误”、“对敌军技术装备代差估计不足”、“某些友邻部队配合迟缓”……
他写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将自己从战场的失败者,暂时代入了国际道义的“受害者”和体制弊端的“揭露者”角色,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甚至带着一种悲愤的自我感动。
就在这时,机舱内专用的军用通讯电台发出了急促的“滴滴”声。随行的通讯官迅速译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拿着电报纸,手微微发抖,走到伊尔戈面前,声音干涩:“大将同志……赤塔……急电。”
伊尔戈不满地皱了皱眉,接过电文,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字母组合。
下一秒,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电报纸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那双原本因愤怒和控诉欲望而充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圆睁着,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什……什么?海兰泡……丢了?北方军二十万人……越境追击?北岸防线……全部被突破?!”他逐字念出电文的关键词,每念出一个,声音就更嘶哑一分,仿佛每个词都带着倒刺,刮过他的喉咙,“还有一支装甲集群……正在向别洛戈尔斯克高速突进?!这……这怎么可能?!”
电文的内容完全颠覆了他的预期,甚至颠覆了他对这场冲突性质的基本判断。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们……他们不是宣称‘自卫反击’吗?!”伊尔戈猛地抬起头,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并不在场的北方军统帅怒吼,浑身因极致的愤怒和突如其来的恐慌而剧烈颤抖,“自卫反击怎么会变成越境追击?!怎么会攻占我们的城市?!赵振……他怎敢……!”
所有的控诉状、所有的推卸算计、所有的悲情表演,在这份实实在在的、标志着领土丢失和敌军深入的电报面前,瞬间变得苍白可笑,一文不值。海牙?莫斯科?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去哪里告状,而是哪里即将丢失!
“掉头!”伊尔戈几乎是咆哮着对前舱喊道,声音撕裂了机舱内凝滞的空气,“立刻掉头!返回赤塔!返回远东军区司令部!快!马上!”
飞行员不敢有丝毫犹豫,操纵杆猛地一偏,沉重的运输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调转航向,朝着来时那片正被战火与失败阴云笼罩的远东大地,仓惶折返。
机舱内,伊尔戈颓然跌坐回座椅,先前奋笔疾书的文件散落一地。他望着窗外急速后退的云层,脸色灰败。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边境冲突的失利,而是一场由他亲手点燃、却正朝着彻底失控和灾难性方向狂奔的全面战争。北方军的反击力度和战略野心,远远超出了他最坏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