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宝会录:琉璃盏里见乾坤
长安城的宝会,原是西市胡商兴起的雅集。自贞观年间西域商路畅通,每年秋分后,波斯的琉璃、大食的香料、天竺的宝石便如百川归海般涌入西市。开元盛世时,京兆府索性将宝会定为官方赛事,在金光门内的永安渠畔设赛宝台,引得八方奇商踏破门槛。
这年宝会恰逢安史之乱平定后的第五年。魏生站在自家雕花木楼的露台上,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羊脂玉牌。他穿一身石青色圆领袍,袍角绣着暗金线的缠枝莲纹,虽是汉人装束,腰间却系着波斯式的蹀躞带,悬挂着银质的算袋与佩刀——这是长安新贵的时髦打扮,既显大唐气象,又透着与胡商往来的体面。
郎君,胡商们都到齐了。管家魏忠匆匆上楼,手里捧着鎏金铜盘,盘中铺着猩红毡布,上置四枚鸽卵大小的珍珠。珍珠在晨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正是昨日波斯商人阿罗憾拿来炫耀的照夜玑。
魏生瞥了一眼,嘴角勾起冷笑:不过是些南海珠罢了。去年在岭南节度使府,我见过拳头大的月明珠,夜间能照亮整座偏院。他转身下楼,玄色靴底踩在紫檀木楼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宝会设在前院的大天井里。五十余名胡商环坐,每人面前的案几上都摆着自家的镇店之宝:康国商人的祖母绿佛像,高约尺许,通体透亮;吐火罗使者的红宝石项链,串着三十六颗鸽血红宝石;还有拂菻国(东罗马)商人带来的水晶瓶,瓶壁薄如蝉翼,内盛着据说来自埃及的香精。
阿罗憾是个高鼻深目的波斯人,穿着锦缎长袍,见魏生下来,立刻起身献宝:魏郎君请看!这四枚照夜玑,乃是从印度洋底采得,入水不沉,夜视如昼。去年在广州,节度使出价三千缗,我都未曾舍得卖!
众人纷纷附和,康国商人甚至拿出戥子称重,啧啧称奇。魏生却只是淡淡一笑,命魏忠取来一个锦盒。盒中铺着黄绫,里面躺着一枚核桃大小的珠子,色泽暗黄,毫不起眼。
这是何物?阿罗憾皱眉,莫不是琥珀?
避水珠魏生拿起珠子,走到院中的水缸边,将珠子投入水中。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水缸里的水竟自动向两侧分开,中间露出三尺见方的无水空间,缸底的青苔清晰可见。
满座哗然。拂菻商人失声叫道:上帝啊!这是摩西分红海的神迹!
魏生取回珠子,用丝绸擦拭干净:此珠出自西域于阗国的河流,当地采玉人潜入深潭时,持此珠便可呼吸自如。三千缗?他轻笑一声,去年我用一匹蜀锦,便从于阗王子手中换来了。
阿罗憾面红耳赤,讪讪而退。这便是大唐的底气——胡商有的是奇珍异宝,而大唐有的是打通西域的商路,是万国来朝的气度,是能用一匹丝绸换得无价之宝的国力。
二
暮色降临,西市的胡姬酒肆渐渐热闹起来。红灯笼在晚风里摇晃,映照着胡姬们高鼻深目的脸庞。她们穿着波斯式的紧腰长裙,裙摆绣着葡萄纹,随着舞步旋转如盛开的花朵。
吴姬压酒劝客尝,说的是江南酒肆的温婉;而长安西市的胡姬,则多了几分热情奔放。她们会用生硬的汉话唱着波斯民谣,为客人斟上三勒浆——一种用波斯葡萄酿制的烈酒,酒液呈琥珀色,入口辛辣,后劲却绵长。
李白常来的金樽楼里,此刻正坐着一位特殊的客人。他穿着圆领襕衫,头戴幞头,面色黝黑,正是康昆仑。自从在天门街输给段和尚后,他便闭门谢客,苦练琵琶。今日是他停奏十年之约的第三年,偶感烦闷,便出来散心。
康郎君,再来一杯?胡姬阿依莎端着酒壶,笑靥如花。她是石国人,父亲是西市的香料商人。康昆仑摆摆手,指了指桌上的琵琶:我今日是来听曲的。
正说着,楼上传来一阵琵琶声。那琴声清越如泉水叮咚,时而急促如马蹄踏雪,时而婉转如莺啼柳梢。康昆仑猛地站起,脸上露出震惊之色——这技法,竟有几分段和尚的神韵!
他快步上楼,只见雅间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正闭目弹奏。男子身旁站着一个昆仑奴,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放着几枚铜钱。那昆仑奴皮肤漆黑如墨,卷发厚唇,正是长安富人家中常见的道具。
一曲终了,男子睁开眼,见康昆仑站在门口,便笑道:这位郎君也是懂琴之人?
先生高技!康昆仑拱手,不知师从何人?
男子哈哈一笑:老夫段善本,不过是个云游僧人罢了。
康昆仑大惊失色,跪倒在地:原来是段大师!弟子康昆仑,三年前曾蒙大师指点,誓愿停奏十年,从头学起!
段善本扶起他,目光锐利如炬:哦?这三年来,你可曾偷弹过?
弟子不敢!康昆仑额头冒汗,每日只做拨弦、调弦的基本功,从未完整弹奏过一曲。
段善本点点头,取过康昆仑的琵琶:弹一曲《霓裳羽衣曲》的序章来听听。
康昆仑屏息凝神,拨动琴弦。琴声起时,如春风拂过御花园,牡丹初绽,彩蝶纷飞。段善本闭目聆听,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敲击桌面。一曲终了,他长叹一声:孺子可教也!你的本音已纯,邪气尽去,再过两年,便可重登乐坛了。
康昆仑喜极而泣,再次拜倒:多谢师父!
这时,那昆仑奴突然开口,用生硬的汉话道:主人,该回府了。夫人说,今晚要宴请新罗使者。
段善本点点头,起身道:昆仑奴虽为奴仆,却也有灵性。康郎君,你可知长安城里,有多少像他这样的?
康昆仑一怔,段善本却已带着昆仑奴下楼而去。他望着两人的背影,忽然明白:大唐的富有,不仅在于珍珠宝玉,更在于这包容万象的胸怀——胡商带来了珠宝,胡姬带来了歌舞,昆仑奴带来了异域风情,而像他这样的,则带来了技艺的交流与融合。
三
贞元年间的一个春日,长安下了一场大雨。雨后初晴,空气清新,天门街两侧的柳树抽出新芽,嫩绿可人。街东的彩楼再次搭起,这一次,是为了庆祝段善本收徒康昆仑三年有成。
康昆仑端坐楼上,怀抱琵琶,神情肃穆。楼下人山人海,不仅有长安市民,还有各国使者——吐蕃的使者带着狼皮帽,新罗的使者穿着圆领袍,波斯的使者则披着织金锦袍。他们都是来见证这场音乐盛会的。
咚——咚——咚——鼓声响起,康昆仑深吸一口气,拨动琴弦。这一次,他弹奏的是段善本亲传的《凉州词》。琴声初起,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继而转为金戈铁马,气吞山河;最终归于悠扬,如羌笛怨柳,胡笳诉情。
曲终,满场寂静。片刻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吐蕃使者甚至站起来,用生硬的汉话喊道: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
就在这时,街西的彩楼里,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琵琶声,与康昆仑的琴声交相辉映。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楼上站着一位女子,穿着汉家襦裙,怀抱琵琶,正是段善本的女弟子——当年假扮女子的段和尚,如今竟真的收了一位女徒弟!
两位琵琶高手隔空对奏,琴音时而如龙凤呈祥,时而如珠联璧合。天门街上,汉人与胡人,使者与市民,无不沉醉在这美妙的音乐中。雨水洗净了长安的尘土,也洗净了胡汉之间的隔阂。
康昆仑望着街西的女子,忽然明白了段善本的深意:大唐的强盛,不在于排斥外来文化,而在于包容与融合。胡商的珠宝,胡姬的歌舞,昆仑奴的忠诚,胡才的技艺,就像一颗颗珍珠,被大唐这根金线串联起来,才成就了这璀璨夺目的盛世华章。
夕阳西下,金光洒满长安。康昆仑收起琵琶,对着街西深深一揖。远处的大明宫在晚霞中巍峨耸立,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王朝的气度与胸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才是大唐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