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的土,是酥的。这是一种被反复浸透、又反复晒干的酥,带着某种疲惫的、任人践踏的柔顺。这大约是豫西的某处河滩,举目望去,不见江南的灵秀,只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浑黄的单调。天是灰扑扑的,与地的界限模糊着,仿佛都被这空气中弥漫的、细微的土末子给黏连在了一起。而黄河,就躺在这片巨大无朋的土黄色襁褓里,不是流着,更像是蠕动着。
它不是我想象中的奔流到海,那太富于诗的激情了。眼前的这条大河,它的流动几乎是沉默的,一种放弃了喧嚣的、内在的挣扎。那水色,绝非“黄河之水天上来”那般飘逸的浊黄,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熔化了的陶土般的赭褐色。阳光吃力地穿透这黏稠的浆体,被吞噬了大部分的光彩,只在某些水波偶然开裂的缝隙里,反射出一些短促的、如同陈旧铜器上的暗哑光泽。它整体看上去,不像液体,更像一片正在缓慢移动的、无边无际的泥淖。河面没有清亮的水光,只有一种迟钝的、胶着的凝滞,仿佛一条巨大的、疲惫已极的土龙,在它自己犁出的深沟里,苟延残喘地、一下一下地向前蹭着身子。
风过来了,带着一股浓烈的、原始的土腥气。这气味不似江南水汽的润泽,而是干冽的,粗野的,直呛鼻腔,让你觉得肺里都充满了颗粒感。它吹过广袤的、龟裂的滩涂,卷起一阵阵迷蒙的沙尘。那沙尘并不飞扬跋扈,只是低低地、无奈地贴着地面盘旋,像一声声看不见的叹息。风声里,也听不到长江那种沉雄的哗响,只有一种低沉的、持续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沙在相互摩擦,又像是这土地本身在干旱中发出的、焦渴的呻吟。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触摸那河水。指尖传来的,是一种微凉的、滑腻的触感,仿佛触摸的不是水,而是极度稀释了的泥浆。我掬起一捧,那土黄色的浆液迅速地从指缝间溜走,在掌心留下了一层细腻的、均匀的沙膜。这沙膜,便是它亘古的印记了。我忽然想到,我捧起的,何尝是水?这是鄂尔多斯的沙,是黄土高原的土,是河套平原的泥土,是它将上游万里的沉重与贫瘠,一路冲刷、裹挟而来的证明。它的浑浊,不是污秽,而是背负,是它无法摆脱的、与生俱来的宿命。
这沉重的流动里,积淀着比长江更为古老年迈的记忆。那“河水清且涟猗”的歌谣,早已是邈远到不可信的传说。自《禹贡》记载“导河积石”起,它便以这浑浊的面目,闯入华夏的文明史。我仿佛能听见,在那浑浊的水底,沉埋着仰韶的彩陶碎片,殷商的青铜鼎彝,以及无数决口时被瞬间吞噬的村庄与生灵的无声呐喊。它不像长江,孕育了才子佳人的诗与帆影;它孕育的,是“关关雎鸠”的质朴先声,是“彼黍离离”的深沉哀恸,是“岂曰无衣”的慷慨同袍。它的两岸,站立的是神农的后裔,是夯筑长城的民夫,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沉默的大多数。它的涛声(假如有的话),应是埙与缶奏出的、苍凉而悲壮的乐章,而非琴与箫的清越。
河岸旁,有搁浅的旧船,船底已被厚厚的黄泥糊住,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泥土制成的雕塑。更远处,有拉纤者踩出的、深陷的小道,蜿蜒着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那石头上磨出的痕迹,不是纤绳的勒痕,倒像是这土地本身的一道深刻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望着这条在自身重负下几乎凝滞的巨流,你感觉不到“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只感到一种“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的、近乎绝望的坚韧。它就是这样,带着一身泥泞,以近乎匍匐的姿态,一寸一寸地,向着东方那渺茫的大海,完成它悲壮而又无奈的旅程。
日色渐渐西沉。黄河的黄昏,没有绚烂的霞光,只有一种更为沉郁的、天地玄黄的混沌。浑黄的河水与浑黄的大地融为一色,整个宇宙仿佛都退回到了太初的、未被开辟的原始状态。风更冷了,带着一种从地底透上来的寒意。
我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为沉重。鞋底沾满了黄河的泥,每一步,都像是一种负累。那浑黄的、蠕动的巨流,已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长江给予人的,是涤荡;而黄河给予人的,是沾染。它把它沉重的、土黄色的灵魂,分了一小块,悄悄地、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行囊里。我没有听到它的咆哮,却无端地想起了《奥德修纪》中的那句话:“大海未曾在它的水沫中藏起如此深重的苦难。”不,黄河藏起了,它将所有的苦难与光荣,都藏在了它那万古不变的、浑黄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