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湿雾与黏稠尚未在记忆里褪尽,一股蛮横的热浪便不由分说地席卷而来。春天是“沁”,丝丝缕缕地渗透;夏天则是“轰”,像一口烧得滚烫的巨釜,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它那白炽的、不容置辩的炎威之下。风死了,空气凝成透明的、颤动的胶质,远处的屋脊与树冠在这胶质中扭曲、晃动,仿佛海市蜃楼。
这白昼是难熬的。人成了困在琥珀里的虫豸,所有的声响——卖冰棍的悠长叫卖,自行车的铃响,乃至邻家孩子的哭闹——都被这巨大的寂静吸附了去,显得遥远而隔膜。唯有那蝉声,是这寂静唯一的高亢注脚。它们像是发了狂,把整个生命都押在这一次嘶鸣上,从那蒸腾的绿荫深处泼溅出来,不成调,只是一片浩瀚的、金属刮擦般的噪音的汪洋,要将人的耳膜与心智一并淹没。
然而,这极致的闷与静,都是在为一场盛大的背叛蓄势。不知何时,西北角的天际会悄然堆起一座云山。那云,不是春日的棉絮,也非秋日的薄纱,而是沉甸甸、黑压压的,像吸饱了墨汁的巨硕海绵,底部翻滚着不祥的、黄铜色的光。街上的行人忽然就走得急了,小跑的脚步里带着一种慌乱的期待。
来了。先是一阵卷着沙尘与凉意的风,像探路的先锋,莽撞地冲过街道,吹得树叶翻出灰白的背面,哗啦啦地,如同无数惊慌的耳语。紧接着,第一滴雨,硕大,沉重,带着决绝的姿态,“啪”地一声砸在滚烫的柏油路上,烙下一个深色的、瞬间又被蒸干的印迹。随即,是第二滴,第十滴,第一百滴……然后,仿佛天河决了口,万亿颗雨珠汇成一道无边无际的灰白瀑幔,没有间隙,没有层次,轰然压下。
这雨声是纯粹的力的咆哮。它吞没了蝉声,吞没了人语,吞没了世间一切杂音。它打在瓦上,像万鼓齐擂;砸在水泥地上,升起一片迷蒙的白烟;冲刷着树叶,又将那积郁的尘灰与翠绿一并粗暴地洗净。整个世界,就在这金铁交鸣般的轰响里,剧烈地颤抖着,喘息着。你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望出去,房屋、树木、街道,都失了原本的形态,融化在这片狂暴的水的世界里。偶尔一道煞白的闪电,如巨斧劈开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便震得窗棂格格作响,人心也跟着一紧。
但这暴虐里,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那积攒了数日的沉闷与燥热,仿佛被这雨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所有郁结的、腐朽的、无精打采的东西,都被这不由分说的力量冲刷而去。
雨的收梢,也往往是突兀的。仿佛一支交响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那轰响渐次减弱,终至悄无声息。云散雨收,世界重回寂静,一种被彻底洗涤过的、湿漉漉的寂静。西边天际,或许会漏出一缕夕阳的金光,斜斜地照射着。积水的路面,明晃晃的,倒映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和碎钻般的云彩。
家家户户推开了窗,那涌入的空气,是沁人心脾的、带着泥土与草木清气的凉。青蛙们开始在远处的水塘里试嗓,起初是零落的几声,继而便汇成了欢腾的大合唱。孩子们赤脚冲进水洼里,溅起一片片银亮的水花。那先前奄奄一息的瓜藤,此刻每一片叶子都舒展开来,绿得发亮,绿得欲滴,叶尖还挂着一颗颗饱满的、将坠未坠的水珠。
我忽然想起宋人郭熙论画山之言:“夏山苍翠而如滴”。此刻放眼望去,这劫后余生般的天地,何尝不是一幅刚刚画就的、墨色淋漓的巨嶂山水?所有的“苍翠”,都饱含着雨水,仿佛随时都要融化、流淌下来。这“滴”的态势,凝固在每一片叶尖,也奔涌在每一道尚在流淌的水痕里。
我站在窗前,肌肤上那层黏腻的汗渍早已被凉风拂去,心头那点因酷热而生的无名火,也仿佛被那场暴雨浇灭。春天是“给予”,是温柔的滋生;夏天则是“洗礼”,是酷烈与恩泽一体两面的宣告。它以近乎残酷的炎热考验生命的韧度,再以一场倾盆的暴雨,赠予你最极致的清凉与重生。这,便是夏天的哲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