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用我们的设备发,内容需要简短。发完,我们立刻出发。”
郑组长同意了陈远发短信的请求,但附加了条件——用他们的设备。小吴立刻从包里拿出另一部看起来更厚重、带有外置天线的黑色手机,解锁后递到陈远面前,屏幕停留在新建短信的界面。
这个举动,既体现了某种“专业”和“保密”意识,也彻底断绝了陈远用自己手机留下任何可能追踪信号或隐藏信息的可能。他们提供的手机,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或监控的。
陈远接过那部沉甸甸的手机,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像一只等待吞噬秘密的眼睛。他必须用这短短一两句话,既要安抚可能收到短信的李静(如果对方真的允许这条短信发出去的话),又要给可能看到这条短信的王芳(如果她有办法通过李静或其他渠道得知)传递出最关键的信息——他被迫跟“可疑的人”走了,去向不明,情况危险。
而且,他无法确定李静现在是否安全,手机是否在她手中,甚至无法确定这条短信是否会真的发到李静那里,还是仅仅被眼前这两人记录备案,甚至篡改。
压力如山。每一个字的选择,都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结果。
陈远的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悬停,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郑组长和小吴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寂静的病房里,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
“静,我没事,配合调查。勿念,带好孩子,听王姐安排。勿回。”
短信内容很简短,符合郑组长“简短”的要求。表面意思是安抚妻子,告知自己安全并配合调查,让她不要担心,带好孩子,听王芳(王姐)的安排,不要回复。
但在陈远和王芳事先约定的一些极其隐晦的暗语中(这些是连日来在巨大压力下,两人偶尔交流时心照不宣形成的),“配合调查”这四个字,如果由陈远主动说出,尤其是在这种被“带走”的语境下,往往带有“情况不明、被迫为之”的潜台词。而“听王姐安排”,则是在强调王芳的可靠和重要性,暗示李静必须依靠王芳,同时也等于告诉可能看到这条信息的王芳:我提及了你,强调了你的作用。
“勿回”二字,既是防止李静情急之下回复暴露更多,也是一种强调——不要联系,保持静默。
这是他能在如此严密的监控和有限时间内,想到的最隐晦、也最可能传递出真实处境的信息。赌的是李静和王芳的默契,以及她们看到短信后能做出的正确解读。
打完最后一个字,他抬起头,看向郑组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担忧和顺从的疲惫神情:“郑领导,您看……这样可以吗?”
郑组长接过手机,目光快速地扫过屏幕上的文字。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在那句“听王姐安排”上多停留了半秒。然后,他将手机递给旁边的小吴:“检查一下,没问题就发出去。”
小吴接过,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操作了几下,似乎是在确认号码(李静的号码他们显然已经掌握),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技术检查。几秒钟后,他点点头:“号码正确,内容无异常,已发送。”
“发送成功”的提示在屏幕上一闪而过。陈远的心随着那提示猛地一沉,又强行提起。短信发出去了,但真的到了李静手里吗?内容真的原封不动吗?他不知道。他只能赌。
“好了,陈远同志,我们现在必须立刻离开。”郑组长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小吴,扶一下陈师傅。注意他的伤。”
小吴上前,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足够专业地搀扶起陈远。陈远感到伤口被牵动,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小吴不知从哪里迅速推来了一把轮椅),看着小吴将那个装有照片和黑色手机的柜子重新锁好,钥匙被郑组长收走。然后,郑组长走到病房门口,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对陈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拉开了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护士站隐约传来的低语。雨声被隔在建筑之外,显得沉闷。郑组长率先走出去,小吴推着轮椅上的陈远紧随其后,动作迅速而安静。他们没有走向电梯,而是转向了另一侧的消防安全通道。
楼梯间里更暗,只有绿色的安全指示灯散发着幽光。小吴推着轮椅,在郑组长的协助下,极其小心地将陈远连同轮椅一起,一阶一阶地往下挪动。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陈远胸口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下到一楼,穿过一条平时很少使用的、连接后勤区域的狭窄通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物品混合的气味。通道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侧门,通常用于运送医疗垃圾或物资。郑组长掏出一把钥匙(显然不是医院的通用钥匙),迅速打开门锁。
门外,是医院背面的小巷,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面包车。雨还在下,但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打在巷子湿漉漉的地面和车顶上。车内没有开灯,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快,上车。”郑组长低声道,和小吴一起,迅速将陈远从轮椅上搀扶起来,几乎是半架着将他塞进了面包车的中间座位。然后小吴将轮椅折叠,扔进后备箱,自己也迅速钻进副驾驶。郑组长则坐进了驾驶位。
车门关闭,引擎发动,声音低沉。车子缓缓驶出小巷,汇入夜间稀疏的车流。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荧光。陈远靠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喘息着,透过布满雨滴的车窗,看着医院那栋熟悉的白色大楼在雨中迅速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离开了。真的离开了那间困了他许久、充满恐惧和算计的病房。但前方等待他的,是安全港,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
他悄悄活动了一下被塞在口袋里的手,指尖触碰到那部旧手机的轮廓(他之前趁王芳帮忙收拾时,极其隐蔽地将它塞进了病号服内缝的暗袋,刚才换衣时也特意穿在了里面)。这是他身上仅存的、可能未被对方发现的“私人物品”。手机早已没电,也无卡,此刻只是一个冰冷的金属块,却成了他与过去、与李静、与王芳之间唯一的、脆弱的精神联结。
郑组长专注地开着车,小吴则沉默地看着前方。车内气氛压抑。陈远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平复伤口的疼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那条短信,是他抛出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自救的漂流瓶。现在,瓶子已经扔进了茫茫大海,能否被对的人捡到,只能听天由命。
而他,则在这辆驶向未知的灰色面包车里,开始了他人生中最漫长、也最不确定的一段旅程。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证人。他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关键”,成了棋盘上被多方争夺或想要清除的“棋子”。他的价值,在于他可能知道的“秘密”,而他的危险,也恰恰来源于此。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刮开一片片清晰又迅速模糊的视野。城市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流淌成模糊的光带,像是这个巨大迷宫里变幻莫测的路径。
陈远不知道车要开往哪里,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用一条隐晦的短信和一次前途未卜的“转移”,为家人争取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将自己投入了更深、更不可测的迷雾之中。
成年人的无奈,往往不在于没有选择,而在于你明知每个选择都代价沉重,却必须亲手拿起最沉重的那个,然后独自背负着它,走向连自己都无法预见的黑夜。此刻,陈远正背负着这样的重量,在雨夜中,驶向未知。而那条短信,如同黑暗中一闪而逝的微弱萤火,能否照亮某个角落,指引来路或归途,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