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轻微的电流杂音,然后,那个压低而含糊的男声再次响起,比昨晚更加清晰,也更具压迫感:
“陈远?”
“是我。”陈远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紧,他立刻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
“听着,我只说一遍。”对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我叫阿勇。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阿勇!真的是他!那个传闻中江大川手下得力干将、可能因为调查而失联的“勇哥”!陈远的心脏猛地一缩,握听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短信里说的,城东,不该见的,什么意思?”阿勇单刀直入,没有丝毫寒暄,“说清楚点。别跟我玩花样,我的耐心有限。”
陈远的大脑飞速运转。阿勇直接问这个,说明他对“旧账”极其敏感,也印证了这些“记忆碎片”确实是关键。他不能说得太具体(实际上他也说不具体),但也不能太模糊,否则无法取信,甚至可能激怒对方。
“我……我也说不清,就是一些……画面。”陈远的声音带上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困惑,像一个被恐惧和混乱折磨的人,“好像是晚上,在……在河边还是废弃工地附近,有车……不是普通的货车,是那种……盖着篷布的,在卸东西。有人拿着本子记……还有,好像有争执,有人受伤了……我看见……看见一个人胳膊上,有很长的疤,弯弯曲曲的,像蜈蚣……”
他再次提及“疤”这个细节,并增加了“争执”、“受伤”、“卸东西”等元素,使画面更具冲突感和暗示性。他赌的是,这些元素组合起来,能对应上阿勇所知的某件具体事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有呼吸声变得稍微粗重了一些。陈远几乎能想象到阿勇在电话那头眯起眼睛、神色变幻的样子。
“就这些?”阿勇的声音冷了下来,“没看到脸?没听到说什么?”
“没……没有,离得远,又黑,记不清了……”陈远连忙说,语气充满惶恐,“阿勇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看到的!我也根本不想记得这些!我现在每天提心吊胆,就怕……就怕那些人来灭口,或者动我老婆孩子!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才能彻底忘了,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再次强调自己的恐惧和无辜,并将诉求引向“安全”和“遗忘”,试图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只想自保、无意卷入任何是非的受害者。
阿勇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掂量他的话。“孙建国找过你了?”他突然问道。
陈远心里一惊,对方果然知道孙建国!而且直接点明,说明孙建国很可能就是阿勇这一系的人,或者至少与他们有关联。
“是……是的。”陈远不敢隐瞒,“他让我签声明,还说……会安排。”
“哼,安排?”阿勇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屑和烦躁,“他现在自身难保,能安排个屁!”
这话证实了孙建国(及其背后势力)确实遇到了大麻烦,很可能就是因为“阿勇”失联或调查逼近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那……那我该怎么办?”陈远的声音更加惶恐无助,“阿勇哥,我听说……听说警察好像在查什么旧案,我……我害怕……”
“你怕什么?!”阿勇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戾气,“你只要管好你的嘴,什么都别说,谁问你都说记不清,头疼!警察查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泥腿子,知道个球!”
他越是激动地否认和撇清,越说明他对“警察查旧案”这件事的忌惮。陈远心中稍定,自己抛出的“官方调查”这个话题,显然戳中了阿勇的痛处。
“我……我知道了,我什么都不说。”陈远连忙应承,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家里人的安全……”
“孙建国是不是给了你钱?”阿勇不答反问。
“给……给了一张卡。”
“用了没?”
“用……用了一点,交医药费。”陈远老实回答。
“嗯。”阿勇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钱你该用就用,那是你应得的。至于安全……现在外面乱,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但你记住,只要你嘴巴严实,不给我惹麻烦,我阿勇在一天,就没人敢随便动你和你的崽。但如果你乱说话,或者跟不该联系的人联系……”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狠,“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听懂了吗?”
这是典型的胡萝卜加大棒。用钱和模糊的安全承诺稳住陈远,用最严厉的威胁封住他的口。而且,阿勇将“保护”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暗示他与孙建国(或孙建国背后的安排)可能并非完全一致,或者,他试图重新夺回对陈远这个“潜在麻烦”的控制权。
“懂,懂了!阿勇哥,我一定听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说!”陈远忙不迭地表态。
“那个社工,还有警察,都离远点。”阿勇再次警告,“特别是那个姓王的社工,她路子野,心思多,别被她套了话去。有事……我会再联系你。这个号码,不准记,不准打第二遍。”说完,不等陈远回应,电话便被干脆地挂断。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陈远缓缓放下电话,靠在冰凉肮脏的电话亭玻璃上,大口喘着气。短短两三分钟的对话,却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伤口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
他得到了几个关键信息:一,威胁和试图控制他的,确实是阿勇这一系的人,孙建国是执行者之一;二,阿勇自身处境不妙,但对“旧账”和“官方调查”极为忌惮;三,阿勇试图绕过或取代孙建国之前的“安排”,直接控制他,并警告他远离王芳和警方;四,阿勇给了模糊的“保护”承诺,但核心要求依然是“闭嘴”。
这通电话,非但没有带来清晰的安全保障,反而让他陷入了更复杂的夹缝之中——他需要面对的可能不止一方势力(孙建国代表的“安排方”和阿勇代表的“直接控制方”),而且被明确要求切断与王芳这条最重要的外部联系渠道。阿勇对王芳的警惕,也从侧面印证了王芳的存在和行动,确实对他们构成了某种威胁或干扰。
陈远推开电话亭的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脚下的路也更窄、更险了。他必须独自周旋在几股暗流之间,守住嘴巴,保住家人,同时还要在这令人窒息的夹缝中,寻找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他慢慢走回医院,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回到病房时,李静正焦急地张望,看到他回来,明显松了口气。“远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
“没事,就是多坐了一会儿。”陈远勉强笑了笑,脱下外套,躺回床上,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王芳不在病房,可能去办其他事了。陈远看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阿勇的那些话。他必须尽快做出新的判断和选择:是否真的完全听从阿勇,切断与王芳的沟通?如何应对可能存在的、来自孙建国那边的后续“安排”?更重要的是,那模糊的“官方调查”,到底进展如何?能否成为他打破困局的倚仗?
一个个问题,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他的心头。而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阿勇的“保护”承诺如同空中楼阁,孙建国的“安排”前途未卜,真正的安全,依然遥不可及。他刚刚进行了一次极其危险的试探,得到的回报,却是一个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的局面。
成年人的世界里,主动出击未必能换来转机,有时只是将自己更深地拖入泥潭。但若不出击,便只有沉没。陈远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代表着生命仍在顽强延续的隐痛,那痛楚里,似乎也滋生出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力量。
电话打完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连唯一可以信任和依靠的“战友”,都可能被迫疏远。真正的孤军奋战,或许,从现在才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