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嫂留下的那句叮嘱,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哽在陈远和李静的喉咙里,既带来刺骨的寒意,又带来一种诡异的确证感——风波,真的被搅动起来了。
夫妻俩一夜无眠。何嫂那袋土鸡蛋放在床头柜上,在昏暗的夜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她带来的那句冰冷警告形成讽刺的对比。陈远反复咀嚼着“乱七八糟的话”和“有人问你啥”这几个字眼。谁会来问?以什么身份问?是警察正常的后续调查?是江大川的人想确认他是否真的“记起”了什么?还是……那个模仿旧记号、送来婴儿衣服的神秘势力?
每一种可能都通向更深的忧虑。如果是警方,他该如何应对?继续演戏,说记忆模糊?但如果警方察觉到他在刻意隐瞒或误导,会不会反而引来麻烦?如果是江大川的人,对方是来试探还是来“封口”?若是后者,在这医院里,对方敢做什么?如果是第三股势力,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问题像藤蔓一样疯长,却没有一个答案。陈远感到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机器,在焦虑和虚弱的双重炙烤下发出危险的嗡鸣。伤口也在这难熬的夜里持续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滞涩感。
李静紧紧搂着睡梦中小宝,目光不时扫向婴儿床里的陈曦,又看向门口,像一只惊弓之鸟。她比陈远更直接地感受到了何嫂话语里的恐惧。那是一个同样底层、同样谨小慎微的妇人的恐惧,而这种恐惧通过一句叮嘱传递过来,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有分量。它意味着,危险已经不再是他们一家独享的噩梦,开始像瘟疫一样,让知情人避之唯恐不及。
天亮后,王芳照常出现,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异常沉重的脸色。李静把何嫂来访和说的话告诉了她。
王芳听完,眉头紧锁,半晌才说:“看来,陈大哥你放出的‘风声’,比我们预想的传得要快,也……更偏。”她分析道,“何嫂丈夫只是个木工,他能接触到并感到害怕的‘问话’或‘闲话’,多半不是来自警方或江大川那个层面,更可能是……工地上其他包工头、小老板,或者一些灰色地带的消息灵通人士。这些人嗅觉很灵,但也容易以讹传讹,把一点风声放大成十级地震。”
她顿了顿,看向陈远:“这可能会带来两个结果。一是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对手更加警惕和隐蔽;二是……可能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想趁机捞好处或者打听内幕的苍蝇。何嫂的提醒很关键,如果真有人来问,无论以什么身份,你们一定要咬死‘伤重,记忆受损,不清楚’,千万不能多说,也不能表现出任何‘知道什么’的样子。”
陈远默默点头。放出风声本是想制造混乱,寻求一线生机,但混乱本身也是一头难以驾驭的怪兽,它可能伤敌,也可能反噬自身。他现在就像站在悬崖边舞火把的人,想驱退黑暗中的野兽,却也可能引火烧身,或者失足坠崖。
上午的康复训练,陈远坚持自己完成了一套简单的上肢和呼吸练习,尽管累得眼前发黑,但他需要这种身体上的“掌控感”来对抗精神上的无力。护士来换药时,随口提了一句:“陈先生,你爱人真不容易,我刚才看她在护士站那边,好像是在问能不能提前结算一部分费用,说家里急用。我跟她说这个得去住院部结算中心办手续。”
李静的脸一下子红了,窘迫地低下头。陈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钱,这个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问题,终究是避无可避了。何嫂带来的不安尚在远处,而经济的窟窿已经张着大口,就在眼前。
中午,王芳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脸色有些奇怪。她关好门,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旧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放到李静手里。
“这是什么?”李静疑惑地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叠用橡皮筋扎好的百元钞票,看样子有一两万。
“何嫂刚才在医院外面的小超市等我。”王芳低声说,“她说这是她和老何,还有几个以前跟陈大哥干过活、知道他人品的工友,悄悄凑的。钱不多,但是一点心意。她说知道你们现在难,让你们千万别推辞,先顾眼前。她还说……老何让她转告,这钱干净,放心用。另外,”王芳的声音压得更低,“老何让她再带一句话:‘风声不对,最近少跟生人说话,特别是打听工地旧账的。’”
李静拿着那叠尚带着体温的钞票,手抖得厉害,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滚落。这是救命钱,也是烫手钱。它代表了底层劳动者之间最朴素珍贵的情义,也承载着同样沉重的恐惧和告诫。老何他们凑出这笔钱,冒着风险送来,绝不仅仅是因为同情,更是因为他们也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正在迫近,想用这种方式,既帮助陈远,也……或许是一种变相的“封口费”或“安抚”?希望陈远拿了钱,就真的“什么都记不清”?
陈远看着那叠钱,眼睛酸涩得厉害。他想起和老何他们一起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日子,想起一起蹲在路边吃盒饭、喝廉价啤酒吹牛的场景。那些粗糙而简单的生活,如今看来竟像上辈子一样遥远。这笔钱的分量,太重了。
“王社工……这钱,我们不能……”李静哽咽着。
“收下吧,李静姐。”王芳按住她的手,语气坚决,“这是他们的一片心。而且,你们现在确实需要。至于老何后面那句话……”她看向陈远,“‘打听工地旧账’……这指向性更明显了。看来,真的有人在借着‘陈远可能恢复记忆’这个由头,在暗地里翻查旧事。不一定是针对你,陈大哥,也可能……是针对江大川,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们被卷进去了。”
陈远闭上了眼睛。局面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了。他抛出的石子,似乎不仅惊动了水下的鱼,还可能搅起了水底沉积多年的淤泥。那些“工地旧账”里,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利益纠葛甚至肮脏勾当?如今因为他这个“可能恢复记忆”的重伤员,这些陈年旧账似乎有被重新翻开的危险。那么,那些害怕旧账被翻出来的人,会怎么做?
是让他永远“记忆受损”?还是让那些“旧账”连同他这个可能的关键人物,一起彻底消失?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就在这时,陈远放在枕边的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没有铃声,只有沉闷的嗡嗡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李静和王芳也屏住了呼吸,看向那部仿佛突然变成炸弹的手机。
陈远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接,还是不接?
如果是医院、医生、或者正常的朋友,应该会先联系李静的新手机。这个陌生号码,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并且打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沙沙声。
“喂?”陈远沙哑地开口。
几秒钟后,一个经过明显处理、分辨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龄的电子合成音,用平直而诡异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响起:
“记——忆——很——珍——贵。”
“有——时——候——忘——了——更——安——全。”
“管——好——嘴。”
“看——好——孩——子。”
“钱——拿——着。”
“安——心——养——病。”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几句冰冷、机械、充满威胁和暗示的话语,还在空气中森森回荡。
“记忆很珍贵……有时候忘了更安全……”这是在回应他放出的“风声”!对方知道他在“记起”东西!
“管好嘴……看好孩子……”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直接点明了他们的软肋——孩子!
“钱拿着……安心养病……”这指的是何嫂刚送来的那笔钱?还是另有所指?这句话充满了嘲讽和施舍的意味,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宰,在安抚(或者说警告)不安分的棋子。
陈远拿着手机的手,冰冷僵硬。李静面无血色,身体晃了晃,被王芳一把扶住。小宝虽然听不懂具体的话,但那诡异的电子音和父母惊恐的表情,让他“哇”一声哭了出来。
电话来得如此“及时”,几乎是在何嫂送钱传话之后,立刻就打了进来。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被严密监控着!连何嫂悄悄送钱、王芳私下见面传话,都可能落在对方眼里!这个认知,比电话内容本身更让人毛骨悚然。
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还能轻易搞到李静都没告诉过别人的、陈远旧手机的号码(这号码可能只在一些老工友和早期业务联系人那里用过),并且用这种无法追踪的方式发出警告。
这是一种展示力量的行为。对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你们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包括你们那点可怜的反抗和试探。听话,拿钱,闭嘴,遗忘,才能暂时安全。
血色黄昏的光芒透过窗户,将病房染成一片凄艳的红。那叠用旧报纸包着的钞票,在余晖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远缓缓放下手机,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极致后的、冰冷的空洞。他看着哭泣的小宝,看着颤抖的李静,看着窗外那轮即将沉没的血色夕阳。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就像这血色黄昏。光明在迅速消退,黑暗即将全面降临。而你手中,除了那叠沾着人情与恐惧的钞票,和一部刚刚传来恶魔低语的旧手机,一无所有。
风声已起,回音已至。只是这回音,比风声更加凛冽,更加致命。棋局,似乎正向着一个更加凶险的方向滑去。